黑泽阵记得那串号码。
事实上组织里每个人的号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某些已经死去的成员的。那串号码属于波本——一个卧底,一个公安警察,一个即将上任或者说已经上任的BOSS。
对波本怀疑他还活着这件事,黑泽阵并不意外,毕竟倘若将他们换在不同的位置,没有亲眼看到“琴酒”死亡的他也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日本人在这方面较真得可怕。
不过这些事暂时没有跟诸伏景光说的必要,毕竟现在还不是可以开香槟的时候,起码要等到确认组织彻底消失后……
那也用不到他来说,黑泽阵打算直接把诸伏景光送回警察那边,让该头疼的人去头疼。
他放下咖啡杯,意识到身边的人正在盯着他看,就转过头去,从那双雾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疑惑。
“美国卖保险的?”诸伏景光问。
“对,”黑泽阵低头去看咖啡杯里自己的倒影,漫不经心道,“美国一个黑保险公司,如果你不买他们的保险,就算人死了他们也会继续打电话。这家公司的推销员都长得不错,特别擅长使用甜言蜜语让人跌入他们的陷阱。”
其实不是美国保险公司,是日本公安。
黑泽阵并不打算解释这种可能牵扯出更多问题的东西,而且难得开个玩笑他也会觉得有趣,只是不会跟任何人说明。
诸伏景光听了就更不明白了:“他们的保险都卖到组织里去了?”
黑泽阵就回答:“因为那家保险公司在组织里有卧底。”
“……”
“英国的家政公司也在组织里安插了卧底,还承包了组织的家政工作,BOSS都对他们的家政服务很满意,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黑泽阵提前预判,把诸伏景光即将问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没说所谓的家政公司是指FBI。
当然他没有说谎,因为在那个代号为“黑麦威士忌”的卧底离开组织前,据点的地确实都是勤劳的黑麦扫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是卧底。
诸伏景光几次欲言,很久才说:“你不如告诉我谁还没有往这个组织里派过卧底?”
此时的黑泽阵已经重新投入到他筛选情报的工作中去了。
听到这句话,银发少年随口回答:“日本国会和殡仪馆吧,都是组织往他们里面插人。”
……
次日清晨。
持续整整一夜的工作并没有让黑泽阵的动作有丝毫迟滞,他终于腾出手来点了根烟,对着眼前屏幕上被整合出来的内容出神。
-那位先生死了,波本当上了BOSS。
-琴酒确认死亡。
整个组织一切都风平浪静,但就算是黑泽阵、不,琴酒看到这里的时候也不免扬起了嘲讽的笑。
公安警察真的当上了组织的首领,那么这个叫做乌丸集团的组织也就距离彻底崩塌不远了。按公安那些人的办事效率,最多两个月,这个组织就会彻底变成历史。
“别让我失望啊,波本。”
黑泽阵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某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畅快和期待,将那个早已念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名字在舌尖反复磋磨了几遍才说出,心情如同晴日扫开阴霾。
他从抽屉里找到打火机,点了根烟,继续往下翻。
但他还没看两页,手里的烟就被人拿走了。
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诸伏景光已经醒了,他打了个哈欠,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然后揉了揉眼睛,说:“早上好,黑泽,我们该去上学了。”
时间是完美的八点钟。
垃圾桶里湿漉漉的,那根烟很快就彻底熄灭了。黑泽阵盯着烟看了半晌,才转回去看诸伏景光。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去上学?”
诸伏景光好像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但黑泽,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你其实没上过学吧?”
“……”
现在沉默的轮到黑泽阵了。
他确实没读过中学。别误会,他只是没读过通常意义上的中学,而是从更为特殊的学校里毕业。
那里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和窗外枯萎的老树、密不透风的围墙以及一张张已经成为黑白相框的熟悉的脸。
他从童年到少年都在那里度过,和他的同伴一样自开始就把生命的筹码全部放在了卧底事业的天平上,哪怕谁都知道这场征途将永无尽头直至死亡。
“没这个必要,”黑泽阵把那些回忆从脑海里删除,说,“学历这种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我也没有跟小孩打交道的打算,但你再不去就要迟到了。”
时间指向八点零五分。
诸伏景光走的时候看起来相当遗憾,但还是放弃了强行把人带去学校的打算,毕竟他很清楚黑泽阵的战斗力,就算对方已经变回小孩子他也没什么把握。
他还不想在开学的第一天进医院,同学问起来的时候还得说“我弟弟小阵不想去学校就把我打进了医院”。
“我帮你跟老师请假,明天一定要来啊。”
“……”
风铃一响,酒吧的门被轻轻关上,外面的喧嚣和雨过天晴的灿烂阳光偷偷潜入,又在下一秒消失无踪。
黑泽阵对着门口看了几秒钟,才转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烦人的小鬼。”
他打算先把这些东西看完再去休息。
筛选情报的程序是他昨晚上临时设计的,并不算完善,为了不错过重要内容难免会出现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比如说:
-基安蒂大醉一场,拉着科恩去琴酒的坟头献花,并阴暗地发只有琴酒才能看到的社交内容,说她怀疑琴酒的死就是因为波本对那位先生吹耳旁风。
-贝尔摩德自那次在洛杉矶现身后又消失了,临走前自称要去拍电影,暂时没时间。
-雪莉在私人INS上连发十五条消息来骂某个不知名死者。
-波本自上任后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据说一直在加班查财务,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连夜给贝尔摩德打电话,贝尔摩德拒接了。
-伏特加失踪了。
黑泽阵看着看着就笑出来,等翻了几页看到伏特加失踪的时候还是略微沉默了。
伏特加是他在组织里的同事、同伴、副手,是计算机方面的人才。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只需要伏特加帮忙开车,偶尔会用在掩盖痕迹和找人方面,但相比起组织里的其他人,伏特加对“琴酒”来说确实有些不同。
毕竟他们已经搭档了起码十年了。
黑泽阵还记得一个星期前,他离开东京的时候,特地跟伏特加说过不要去洛杉矶,就等他回来,如果他回不来,那就换个人追随,跟往常一样。
伏特加,你是怎么回事?
他重新点了根烟,以伏特加为关键词筛选了内容,从蛛丝马迹里找到关于伏特加的情报:
-从琴酒死后就忽然消失;没接任何人的电话;基安蒂表示她那天看到伏特加买了一堆杜松子酒(Gin)回去,还跟伏特加要了两瓶;
-新BOSS波本就此事询问组织的二把手朗姆,朗姆信誓旦旦地说伏特加一定会背叛组织。
黑泽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删掉了所有文件,清理了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才把自己推离吧台边。
酒柜在那一刻缓缓移动,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正在运作的电脑被隐藏在了摆满酒的柜子后面。顺便一提,这上面摆放的所有酒瓶都是用胶水粘好的。
风把酒吧的门吹开一条缝,耀目的金色阳光顺着缝隙溜进来,在地面上熔出一道明亮的金线。
银发少年靠在吧台上,手里的烟被那道光慢慢烧成灰烬。
事实上,他并不打算跟组织的任何人联络,包括伏特加。这件事从他确认自己还活着、并且变成小孩的时候就决定了。
黑泽阵有个旅行的计划。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可能有二十年那么久,他就想出去走走,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离开东京,随便去哪里都好。
他没什么追求浪漫的想法,更不打算去人多的地方,他要走的原因只有一个:这里的所有人和事他都已经看腻了。
“啧。”
黑泽阵想把烟放进嘴里的时候,才发现那根烟已经被阳光偷走,彻底燃尽了。
他重新打开电脑,将自己的手机号连接到上面,然后拨通了伏特加的电话。
第一遍没打通。
第二遍,对面接了。
伏特加的声音传来:“你是谁?”
“我是……”黑泽阵压低了声音,好让自己听起来更像是以前的琴酒,“是我。”
那边沉默了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等到黑泽阵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伏特加忽然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大哥已经死了!别用他的声音说话!我知道你不是他!”
那语气像是醉酒的人在发出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呐喊。
黑泽阵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起码现在电话对面的人是伏特加;他换了只手拿手机,用现在的声音说:
“我确实不是‘琴酒’,我是来提醒你的——组织在怀疑你了,别给琴酒找麻烦。”
现在他的已经不是琴酒,而是黑泽阵,如非必要他不会再用到“琴酒”这个名字。
至于伏特加……
毫无疑问,继续这样下去只会引起怀疑,恰巧朗姆跟琴酒相当不对付,如今琴酒死了,伏特加又是琴酒的“跟班”,朗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虽然组织已经在毁灭的边缘,但黑泽阵还不想看到自己的同事死在那之前。
伏特加质问他:“你知道什么?”
黑泽阵回答道:“比你想的还要多。”
他挂断了电话。
他本来想再去拿根烟的,但不知为何,抬起来的手又放下了。
黑泽阵从酒吧的抽屉里找到备用手机,放进儿童睡衣的口袋里,推开门,迎着一地灿烂的阳光走了出去。
……
黄昏。
黑泽阵终于睡醒了。他听到外面有争执的声音,就下床,拎上玄关沉重的衣帽架,打开了黑泽家的门。
外面诸伏景光正在说:“冲矢老师,真的没必要过来的!小阵他就是打网球扭伤了脚,所以才没去学校的。”
站在另一侧的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笑眯眯地回答:“关心学生也是我的工作……”
他们正说着,门开了,据说扭伤脚在家的黑泽同学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根很像凶器的金属衣帽架,并且穿着……毛绒绒的儿童睡衣。
冲矢老师慢慢眯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