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锦瑟生平第一次涂了这么多脂粉,她也生平第一次见到雪千寻如此兴致勃勃热衷于一件事情。
“喂,你画好了没有?”锦瑟想动一动僵了的脖子。
雪千寻鼻子里哼了一声:“见鬼,你的眉是怎生长的?不管怎么画,都不及本来的更好看。”
锦瑟嘟哝道:“什么叫见鬼?是锦瑟天生丽质。”
雪千寻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随后轻呼一口气,道:“算了,不给你画了,你把脂粉也洗掉吧?”
“为什么?”
“你这张脸长得也忒诡异,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看来这半晌,我都白忙了。”
锦瑟一边洗脸一边咧嘴。
雪千寻也笑,道:“爱听好话是么?”
锦瑟拼命点头。
雪千寻道:“如果你今夜能把唐非引来,便说明你真的有惊天动地的魅力。我一定大大夸你。”
锦瑟苦笑:“你明知道,春江院的第一号绝色是你自己。说不定唐非还是会先到琼玉园。”
雪千寻道:“那么你便少穿些。”
“什么?”
“你少穿些,唐非自然就到你这里。他若是去琼玉园,我可抓不住他。”
雪千寻说完,一拂袖子便走了。留下锦瑟愤愤地捶桌子,那个小狼崽子,越发恶毒了。
当夜,唐非果然未到琼玉园来,次日清晨,雪千寻极早地醒来,也没惊动丹墨,独自去中楼走了一趟,见各房姑娘都没动静,心下一紧,疾步登上西楼的顶层,锦瑟的房间,不打招呼,砰地一声把门推开。
屋子里十分安静,桌上的蜡烛燃地只剩个脚,奄奄一息地亮着。床上,蜷缩着一个小虾米,被子也没盖,只穿着两件薄薄的丝衣。
“锦瑟!”雪千寻冲过去,粗鲁地把她翻过来,骂道:“你呆了!穿得如此香艳,当真想要勾引那个花花绿绿不成?”
锦瑟急急喘着气,细声道:“我不是怕他去你那儿么?”
雪千寻忙抓起被子给她裹上,斥道:“平时机灵得像个鬼,半点亏也不肯吃的刁钻锦瑟,今儿个怎么呆到骨头里去了?谁叫你穿夏天衣裳了?”
锦瑟两颊泛红,只是笑,苍白的嘴唇弯成弧线。雪千寻越来越感觉她不对劲,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立刻大惊失色,叫道:“你病了!”
锦瑟闪着漆黑的眼睛,也把手放在脑门上摸摸,诧道:“呀,好像是真的!怎么办怎么办?鼻腔好难受,胳膊也疼腿也疼,脑袋痛死了……千寻,我会死么会死么?”蜷在被子里,像个被捕的小狐狸。
雪千寻急忙唤丹墨,叫她快去请大夫,跟着亲自去厨房熬了红枣粥端来。这时候,她方想起重要的事,问道:“夜里唐非来了没有?”
锦瑟哧溜哧溜吸着热粥,摇头。雪千寻道:“他好像也没去骚扰别的姑娘,刚刚如花还在房里跺脚,怕讨不回银子。”
锦瑟顿时生龙活虎,怒目道:“惹哭了我的姑娘们,早晚教他死!”大动之下,忽觉浑身酸痛,头晕脑胀,恶心嗳气,还猛烈地咳嗽起来。
雪千寻给她重新掖了被子,道:“你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一碗红枣粥没喝完的功夫,丹墨便拖着个郎中跑进来。郎中给锦瑟仔细切脉,眉头皱了皱,脑袋摇了摇,脸色凝重地道:“病得不轻呵。”跟着大笔一挥,开了复杂的药方。
雪千寻接过方子来看,见上面写着:桔梗六钱,陈皮六钱,前胡十钱,银花十五钱,连翘十二钱,芦根十钱,荆芥十钱,竹茹六钱,杏仁十钱,瓜萎十五钱,菊花十钱,桑叶十钱,甘草六钱,生石膏十五钱。
雪千寻忖了忖,对郎中道:“先生,看这药方,像是辛凉解表,清热止咳之法。您别瞧她平日里张牙舞爪无法无天的可恨样子,其实身体虚得很,她今天这幅德性,倒像是阳虚外感寒邪,服了这味猛药,该不会胃津受伤,脉不浮吧?依我看,至少当去掉桔梗、前胡、连翘、生石膏这些东西。”雪千寻一壁说着,一壁拿笔在那处方笺上涂画。
郎中擦了擦汗,再次给锦瑟把脉,道:“姑娘所说极有道理,原来竟是医道高人。”
雪千寻苦笑道:“先生谬赞,我只是小时候翻过父亲书斋里的三两本医书,略知一二罢了。”
郎中干笑两声,铺开宣纸,重新写了张方子,双手递给雪千寻看。
雪千寻接过来扫了两眼,神情冷酷,随后唤丹墨给他一点碎银子,请他慢走。等这个郎中一出门口,雪千寻便撕了那张纸,塞给丹墨一锭银元宝,道:“去请帝都最好的名医来!快点儿!”
丹墨见雪千寻眼中有厉色,吓得急忙跑出去。
锦瑟窝在床角,拍手笑道:“雪姑娘好学识,连医术都懂得。”
雪千寻自嘲地冷笑:“比半调子还不如。”
锦瑟闪着眼睛道:“你是两年前才进的春江院罢?”
“你提这做什么?”
锦瑟若有所思地道:“初来乍到,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瞧你这通身的气派,很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雪千寻神色一肃:“小狐狸,你想打探本姑娘的身世么?”
锦瑟把脑袋一偏,不屑道:“反正你现在是我春江院的姑娘,管你以前曾经是谁!”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其中难免夹杂几句唇枪舌剑,不一刻,丹墨气喘吁吁跑回来,身后跟着的,竟是庄亲王何其殊和一个衣冠颇显高贵的陌生人。
何其殊道:“怎么、锦瑟病了?”
雪千寻道:“嗯,她这一病甚好,总算能清净几日了。王爷怎么来了?”
何其殊道:“方才我在街上撞见慌慌张张的丹墨,以为是你怎么了,一问才知,是锦瑟病了,丹墨说你又发怒,吓得她满城找名医。我见她可怜,便把高太医请来了。”说着回身一指,又对那陌生人道:“高太医,你可要给锦瑟好好医治呵。”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锦瑟身上,却带着复杂的寒意。
雪千寻跟在高太医身边,盯着他给锦瑟把脉,仔细询问病情,最后还夺来药方看。
何其殊轻轻弹嗽了一声。雪千寻脸一红,自知失礼,她是青楼琴师,对方是宫廷御医,她这样跟前跟后问长问短又与人讨论药方,其实甚不礼貌。
何其殊道:“千寻,本王好久没听你弹奏了。”
雪千寻只好留下丹墨照顾锦瑟,自己跟庄亲王来到琼玉园的映雪阁。
“千寻,”当雪千寻揭开琴遮布时,何其殊却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天气寒冷,先不弹了。”
雪千寻仰头道:“王爷此来,可是有事?”
何其殊点点头,道:“本王还是不放心你。不如从此到我府中去住罢。”
雪千寻一怔,道:“王爷在朝廷德高望重,这样做,恐落人口实。况且,我在这不是好好的么?”
“你在这里总跟锦瑟斗嘴,白生气。”何其殊淡淡笑着,望她的眼睛。
雪千寻嫣然一笑:“我倒不觉得很生气。闲也是闲着,难得有这么个解闷的斗嘴对手。说起来呵,锦瑟这个人十分有趣,我很喜欢呢。”
雪千寻回答得干脆直白,一时间何其殊倒没了话说,打了扇子胡乱扇两下,又道:“春江院是风月场所,哪里有王府好?而况今晨本王听说帝都又出现了猫尾信,江湖也不太平呢!”
“猫尾信?!”雪千寻脱口惊呼。
猫尾信是三刀杀人的标志,等同于阎王宣判的一页纸!
何其殊点头:“不错,昨天傍晚,火锤帮的帮主在总舵接到猫尾信,上面提醒的时间是子时三刻,结果他就真在子时三刻死掉了,并且,身上只有三个刀口。”
雪千寻道:“三刀是拿到钱才去杀人的杀手,我不碍着他,有甚么危险?”
何其殊道:“三刀的复活又搅起江湖风雨,打杀之中难免伤及无辜,而况春江院又是鱼龙混杂之地。”
雪千寻道:“倘若这番风波果真由三刀引起,那么我去庄亲王府,反而更不安全呢。”
何其殊悠悠微笑,轻轻哼了一声。雪千寻也笑道:“千寻是不想给王爷添麻烦。”
“好罢,那你就尽管留在这里!”何其殊合上折扇,抖衣而起,“走了。”
雪千寻帮他披上银鼠斗篷,谈笑自若地送他到琼玉园门口。临别时,何其殊足下忽然凝滞了片刻,终于回过头来,对雪千寻微微一笑,道:“千寻,本王真的很喜欢你。”说完一转身,洒然离去,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他没有给雪千寻做出回应的机会。
雪千寻望着渐渐远去的他,高大挺拔,潇洒倜傥,傲慢而自负的庄亲王,连背影都那么不可一世呢。天空蓦地落下零零的雪花,雪千寻冷得轻轻颤抖,她伸手接住那细小而短暂的冰晶,喃喃低语:“夙沙千寻,你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呢?”
春江院西楼的顶层。
锦瑟刚喝了药,正苦得瘪着嘴逗小狐狸玩。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熟悉的急促的脚步声,锦瑟立刻弃了小雪,往床里一翻,闭眼装死。
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个声音道:“丹墨,那个家伙还活着么?”
“雪姑娘放心,老板刚喝了药,说不觉得那么冷了。”
“高太医还说了什么没有?”
“高太医临走时说,老板的病很严重,是宿积的寒症,需慢慢调养。”
“竟是宿疾?有这么严重?”
“嗯……可是老板她自己却叫嚣:是高太医胡说八道!”
“叫嚣?——看来精神倒是很好。命硬的家伙。”雪千寻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又道:“丹墨,去做自己的事吧,这里不用你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锦瑟发觉背后的脚步声变轻了,渐渐靠到床边,忍不住微微启开眼睛,不料肩膀忽然被一只软软的小手拍了一下。
“你是蛇精啊?蜷成一团,脑袋专往黑暗狭小的地方钻!”雪千寻一壁说着,毫不温柔地把她的脸翻过来。
锦瑟未来得及闭眼,于是只好半睁着双眼,不说话也不眨眼。
雪千寻歪着脑袋与她对视,锦瑟在被子的遮掩下,用左手狠命掐自己右手背,勉强忍住不笑。雪千寻瞧了一会儿,大声唤她,见没有反应,便去挠她腋下,锦瑟暗中调息运气,将笑穴转移,同时,她几乎把自己的右手掐肿了。雪千寻脸色瞬息万变,终于变得惶恐起来,探她鼻息,没气,抓来她左手切脉,居然连脉搏也无。
“怎么办?锦瑟她死了!”一个声音在心中炸响,那种恐怖的记忆再次蔓延至全身,雪千寻慌得泪如雨下,淅淅簌簌打在锦瑟脸上,滚烫滚烫的,口里喃喃道:“锦瑟是呆子,呆子!”
忽然有个温软的手臂环住了雪千寻的纤腰,锦瑟抬起粉红的脸:“你骂我,丫头。”漆黑的眸子里氤氲着梅雨的水气,唇角一挑,两颗虎牙尖得顽皮而嚣张,幽幽道:“哭个什么?”
雪千寻陡然止住哭声,表情定在惊喜交集的那个瞬间。锦瑟却一头倒在雪千寻怀里笑岔了气。
雪千寻恍然,将她推开,冷冷道:“锦瑟,你怎么回事?”
“装死。”锦瑟听出她声色有变,目光闪闪烁烁,不敢直视雪千寻。
“装死那么好玩么?”雪千寻颤声道,泪水又在眼圈里转,又气又恨又委屈。
“不、不好玩。但是……我想学她玩儿……就学一小下。”
“学谁?!”雪千寻声色俱厉。
“骑着大雕飞走的那个……”锦瑟的声音越来越低,把脸侧向黑暗狭小的角落,“那天你那么紧张她。”
她是指西风!
雪千寻默不作声,也不再哭,目光变得寒冷而悲恸,半晌,方淡淡道:“你们一个个,都来让我难过。”说完,一脚踢飞了锦瑟脱在床下的一只绣花鞋,摔帘子离去,小白狐不识相地追她,却被雪千寻一脚踢跑。
锦瑟趴在床沿儿,揪着被子低低嗫嚅道:“你欺负我的小狐狸……” 探着脑袋倾听雪千寻的动静,然而却只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于是又愤愤砸着床板重复道:“欺负我的小狐狸!”
但雪千寻终究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锦瑟想,自己一定是碰到雪千寻的痛处,令她受伤了。越想越悔,直至心乱如麻、头痛欲裂,胸腔里猛地涌起一股恶寒,迫得她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咳嗽半晌,右手背也跟着痛了,低头看去,果然给掐红肿了。只是那红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接着又有灼烫的感觉,原来,有一种水落在上面了。
雪千寻一整天都未离开琼玉园,晚上该出的场子也拒掉。锦瑟则像只受伤的小狐狸,与小雪四目相对,窝在床角喝苦药。
她虽是春江院的老板,身边却并无丫鬟,但她向来对待院中的姑娘们好,如今病了,大家都争着来照顾她。当有人告状雪千寻推掉曲约,引起客人不满的事情时,锦瑟正拼命往口里灌药,灌完了就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如花扬言说,定要练得一手卓越的琴技,以便从此不必陪各种各样的臭男人睡觉也能赚来大把吃喝玩乐的钱。说起钱来,如花便又想起那个“花妖”,难免咬牙切齿地发通牢骚。因此锦瑟才想到,今天唐非也未出现在春江院,他又去别处采花了吧,还是、去哪里耍他的刀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