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得到了季玄婴肯定的答复,晏勾辰便弯下腰来,仔细观察着对方身上的锁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微松,道:“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大问题……忍着些。”说着,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透出一抹朦胧的青芒,小心地接近了季玄婴的伤口,而季玄婴对此只是一味地冷淡,明明拆解身上束缚令他疼痛难当,可他脸上却连一点儿痛苦之色都不见,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目光也并不在晏勾辰身上停留,只是侧首望着微带幽蓝之色的水面,眼神微微迷离,好象是在出神一般,只紧抿着唇,随着疼痛加剧,眼中也开始变得阴郁而冰冷。
冰窟内响起压抑的忍耐声,大约一刻钟后,晏勾辰长吁一口气,将手中的尖利钩子弃之于地,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季玄婴脸色苍白着,用手按住并未流血的伤口,抬起头,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仍然那么平淡,只因他此时虽是疼痛难当,但性情中的高傲却是两世都一样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傲慢的一个人,绝不容许自己在晏勾辰这个人的面前有所失态。
伤口诡异地不曾流血,若是其他人一连数年以利钩这样一直勾穿着身体,就算是不死,整个人到现在也势必早就废了,但宗师肉身却是强悍之极,不能以常理论,因此晏勾辰在检查了一下对方的伤势之后,便点了点头,说道:“回去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无碍的,只要治疗得当,应该对以后不会有什么影响。”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递了过去,季玄婴也不拒绝,一手接住,拔出塞子仔细闻了闻,然后就从中倒出一粒玉色丹丸,吞入腹中,很快,苍白的脸色就略微好看了些,就对晏勾辰道:“我眼下没有大碍……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多时,平静的湖面上忽然就多了两个身影,向岸上而去,季玄婴眯着眼,从长年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乍一脱身之后,他似乎不能立刻适应外界这样明亮的光线,被刺得眼中泛出了淡淡的一层水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就恍惚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脑海之中关于这些年来暗无天日的囚牢生活,种种情形接连闪过,一旁晏勾辰微偏着头,看着他此刻模样,脸上似笑非笑,仿佛是在评估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只说道:“……怎么样,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
季玄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贪婪地体味着空气中那一丝丝草木的气息,熟悉又陌生,那是阔别已久的味道,此刻心中隐隐有四面通畅之感,再无一丝窒碍,半晌,他才缓缓睁开了双目,长眉向上挑起,犀利如剑,不知是回应还是回击地道:“……自然很好。”
冷冰冰的话语从那凉薄而无情的唇中被轻松吐出,季玄婴说着,右手就在两肩处快速点了几下,顿时就见原本并不流血的伤口开始往外迅速渗血,很快就将白色的衣物染红了一大片,这些血是红中带着乌黑色的,滴在地面的草叶上时,很快就冻结成冰,直到那些流出来的血彻底变成了正常颜色时,季玄婴才动手将血止住,这时他却突然又重重在自己胸口一拍,顿时喉咙里就发出了古怪的声响,‘嗬嗬’作声,听起来仿佛是血液与什么东西交织着在胸腔中涌动而产生的怪音,而此时季玄婴的脸色也变了,涨得通红,瞳孔急遽缩小,身躯止不住地弓了起来,突然间从口中喷出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一团泛着污黑的血块,这半凝固状态的血块一经吐出,几乎立刻就冻结成硬块,就连旁边的枯草表面也结出了薄薄的一层白霜,而从头到尾,晏勾辰都只是在一旁站着,注视着对方的动作,同时暗自观察着,唇角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冷意,但细看去时,又分明只是微微的笑意噙着,末了,晏勾辰见季玄婴简单处理好了伤口,才说道:“从前那一回,大家合作得很好,那么这一次,希望我们还是会像当初一样,顺利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句话说得平静,内中却已是杀机纵横,变得锋利了很多,两人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不过这些事情自不必明说,季玄婴看了晏勾辰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纵使内心骄傲如他,事实上在这一刻也有些凛然,他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尽管是受人所救,但心中却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半分信任,反而兀自警惕,但他也知道,合作才是双方目前都需要的,当下暂时不去想太多,便道:“先回摇光城,我的伤必须经过细心治疗,否则这一身修为只怕就要打个折扣。”晏勾辰微笑起来,语气稍稍有些格外的柔和,道:“这些年,唐王的修行似乎并没有落下,反而精进了。”季玄婴淡然道:“身处牢笼,别无他事,自然一心修行,心无旁骛。”说着,低头看自己素白的双手,在这个世上,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力量的尽头,也许会是空虚,但至少,它会赋予自己充实的感觉。
晏勾辰面色清清如水,似有意若无意地道:“听说他二人在这几年中,感情颇为融洽,那人极受信爱,有专房之宠……”季玄婴眼眸深沉,声音亦是清冷:“当年不也如此?有何意外。”晏勾辰笑得温和,其中却又透着丝丝古怪:“你二人当初的所作所为,不相伯仲,却一个留在他身边享尽温柔,一个则关押在不见天日的所在,日夜受苦,我还以为你心中必是极度不平的。”季玄婴面无表情,长睫掩映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异常狂躁,但随即这一切就都恢复原状,仿佛只是错觉,有如利剑,刚刚出鞘了些许,却又突然放了回去,说道:“……不必说我,你与他之间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当年无非皆是求而不得罢了。”
--恨因爱而生,只有爱到了极致,恨才有可能达到极致,而无论是爱还是恨,在达到极致的时候,就连自己的一切都能够舍弃,一切都可以。
季玄婴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也从中透露出那种决断且自我的性子,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意味深长或者诡异阴毒的表情,就是很普通的样子,却让晏勾辰这样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人,在此刻从心底隐隐产生了某种叫作警惕的情绪,因为晏勾辰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从当年还是唐王的温沉阳参与到那个计划当中的时候,晏勾辰就肯定了这一点,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晏勾辰似是无意与季玄婴相执,便不再说话,两人互视一眼,随即便同时消失在原地。
此时在云霄城,左优昙坐在花厅里,问面前已经为自己第二遍添茶的侍女道:“君上此时在何处?”侍女欠身道:“奴婢不知。”左优昙听了,也就不再问她,只继续等着,等到侍女第三遍来续茶的时候,一个年长些的秀丽女子进来,对左优昙屈膝一福,道:“请随奴婢移步。”左优昙这便起身随着此女向外走去,不多时,却是来到一处大殿,那女子退开,左优昙推门而入,进到里面,就看到一个纤细身影正半卧在香榻上,发如流水,披着宝蓝色长袍,意态慵懒,那袍子略微有些凌乱,使得一痕精致的锁骨外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似的,但左优昙知道对方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而且此时榻上放着的小几上,分明摆着一壶茶,两只茶杯,左优昙见了这情景,心头情绪便有如被投石入水的湖面,不再那么平静,他是聪明人,从眼前种种迹象可以猜得出来,刚才这里必是曾经发生过一场缱绻之事,因此自己才会等了很久,眼下那人离开了,自己才得召见,这样想着,虽知这二人本就是感情深浓,绝非其他人可比,却还是心中止不住地有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滋味。
正当左优昙心中思绪微乱之际,师映川已坐起身来,手肘随意支在小几上,拿了茶壶往杯子里续上茶,呷了一口,这才做了个手势,示意左优昙过来坐,左优昙便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却没坐,而是捡起了掉落在榻上的一支黑色簪子,然后就用五指梳理着师映川长及臀下的青丝,那丝绸般的触感,淡淡清香,仿佛仍是旧时的光景,师映川眯起眼,道:“我记得年少时,你一开始都不会为我梳头,还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渐渐做得顺手。”
左优昙听他提起当年,不觉就微笑起来,那瑰丽的发丝在他指缝中轻轻流淌着,比最华美精致的丝绒还要柔顺得多,他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表情就此显得分外柔和许多,说道:“那时候什么都不会做,时间长了才慢慢好起来。”师映川笑了笑,清澈的目光移向窗外,道:“你自幼锦衣玉食,是一国太子,从前都是被人服侍着,又哪里会伺候人。”
两人说着话,左优昙熟练地将大把青丝挽成髻,简单中自有一番随性的别致之意,然后用那枚黑色簪子牢牢固定住,师映川让他坐下,略说了几句闲话,便谈起正事,两人正说着,有人进来,双肩宽厚,身着碧色罗袍,两袖垂广,整个人看去雄姿英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迎面就给人以巨大的压力,正是连江楼,他进来之后,黑色的眸子微微在左优昙身上一掠,但并没有就此释放出什么惊人的气势,然后就看向师映川,不过并不曾开口,随即就在一旁自顾自地打坐,并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师映川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连江楼,一直都是慵懒之态的身子似乎坐直了些,眯着眼睛笑了一笑,就继续与左优昙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一时说罢,师映川起身,对左优昙道:“走罢,有新送来的玉罗酒,一起喝两杯,算是给你接风。”左优昙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高大身影,低声应了,两人便一起出去,到了外面,师映川以手抚额,道:“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左优昙垂目淡淡,道:“我明白。”师映川叹道:“他如今连碧鸟都不大能容,更何况你……这几年他性子越发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平时去碧鸟那里坐坐,虽然回来不至于给我看脸色,但也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左优昙凝注于对方,静静听着这些话,他对师映川极是熟悉,岂能感觉不到师映川在感叹之余,心中那一份欢喜自足?换句话说,也许这就是甜蜜的抱怨,只不过当事人自己还没有察觉罢了。如此一想,左优昙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兼之又听着附近树上一阵阵鸟鸣,不禁就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遂自嘲道:“看来我的确很碍眼。”
师映川听了,将目光投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左优昙也发现自己的语气明显尖刻,就有些悔意,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尴尬而莫名地心塞,这些都一一交织在一起,酿成名为苦涩的酒,此时此刻,只有自己在品尝,一时间左优昙看着地面,沉默不言,他并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人,随着年纪渐长,也就更重感情,对于师映川的占有欲也就随之膨胀,虽然有理性制约,大体上都能处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但终究偶尔也会失控,这是人的本性,不可能真正抹灭,只不过心知不该也不能如此,所以时时警醒自己罢了。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促迫,须臾,左优昙开口道:“其实……”话刚说了个开头,师映川已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左优昙还待解释些什么,却见师映川红眸幽幽,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但熟知他的左优昙却已知道,这个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不宜再继续下去,这一下,就将他一切的言语都重新打回了肚里,这时师映川却抓住他的手,道:“走罢。”
一时却是到了书房,两人坐下,师映川命人上酒,整治几样佐酒之物,如此相对坐着,师映川拿起酒壶,阻止了左优昙想要为他斟酒的动作,自己动手,为两人都满上,他抓住酒杯,轻声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很多人,我亲近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死了,而我,还活着……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也是世间最无法扭转之事,很多遗憾,很多追悔,幸而到如今,你却是还在我身边,这值得庆幸,也值得这一杯。”
说罢,师映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而拿起杯子,杯里的酒是满的,他这么一拿,顿时酒杯微微一晃,就洒了那么一些酒液出来,原本以师映川的修为,他的手稳若磐石,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但偏偏确实就发生了,而师映川却是浑若不觉的样子,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左优昙见状,又回思师映川方才的话,心头不知怎的,就是微微一酸,种种心绪无可抑制地翻涌而上,虽不可能因此落泪,但也已经是百感交集,一时缓缓端起酒杯凑到唇边,然后一饮而尽,这玉罗酒最是绵长清透,但这一杯下去,左优昙却觉得像是烈酒入喉,又狠又辣,几近刀锋一般,入腹之后,瞬间就沿着血液扩散到全身的所有角落,仿佛化作了一团熊熊火焰,灼烧着一切,洁白如玉的面孔上也随之泛起一丝复杂之色,他望着面前的师映川,道:“当年若非爷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势必沦为玩物,到如今只怕早已是枯骨一堆了,此情此义,今生不忘,往后的路,我能陪着爷走多久,就走多久,左优昙穷尽一生,决不相负。”
师映川笑了笑,伸手在左优昙的手上轻轻一握:“我知道。”曾几何时,自己的身边有着很多人,他们安安静静地陪伴着自己,虽然不能说是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但至少也是尽其所能地付出了感情与关怀,而自己这个骨子里凉薄的人却只知道恣意地去享受这些温柔,并没有太多的回报,直到后来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永远地离开,自己才惊觉究竟失去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其实自己这样卑劣而自私的人一直都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爱着自己的这些人,事实上是非常容易被感动的,所以才会只用了少少的给予,就换得他们竭尽所有地付出,直到彻底失去他们--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多么卑劣而贪婪的一个人啊。
师映川松开了左优昙的手,给两人续上酒,转过话题,说道:“听说皇帝新得了一个儿子,因为生得与他极其相象的缘故,所以十分宠爱,甚至打算满月的时候去太庙为这小儿子祈福。”左优昙听到这番话,有些不解,不明白师映川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师映川笑了笑,也没有解释什么,却叹道:“我有些想念十九郎了……”
师映川回到殿内时,连江楼没有在打坐,而是坐在榻上,看面前的棋盘,上面黑白二色棋子正呈现出难分难解的激烈局势,师映川走到近前,伸手拂乱了棋子,眼睫微动,轻声笑问道:“怎么自己和自己下棋,多没意思,你若想的话,我陪你不就是了。”
连江楼看他一眼,把棋子分拣开来,放进棋盒,师映川见状,笑得眼睛就微眯了起来,挑眉道:“哦,看来这是不痛快了……小气的家伙,吃醋吃到这种地步。”
他的声音如丝柔顺,又微显暗沉,形成的效果便是出人意料地诱惑,如此说着,一面伸出两臂环住男人,贴身相就之际,轻言柔语:“这醋气熏得我都头疼了,非要我整天用链子把自己栓在你身上,才能放心了是罢?”一时眼中红光莹莹,嘴角带着一抹近似溺爱的笑意,轻轻啜吸着连江楼的唇:“怎么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连江楼终于开口,一面将师映川抱进怀里:“我本就是如此。”师映川甚至都懒得再笑话他,干脆就直接堵住这个醋气十足的男人的唇,直到把那薄唇都嘬得微肿,才松开了对方,道:“啧啧,这嘴亲起来都是酸的……”连江楼看着笑意盈盈的师映川,坦然道:“我知道不必如此,但很难克制。”师映川笑叹:“好罢,我明白,所以说你这个人啊,其实本质上就是个需要人哄的小孩子。”
两人相拥在一起,喁喁私语,免不了一番亲昵,末了,师映川把玩着连江楼的黑发,道:“我要出门几日,很快就回来。”连江楼露出意外之色,因为这些年师映川无论去哪里,都是会带着他,但现在看师映川的意思,分明是打算独自一人出门,因此连江楼就直接问道:“不需要我一起?”师映川唇角轻撇,摇头道:“这次就不必了。”连江楼对他很了解,见状,就知道师映川已经做出决定,于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
夜色深浓,月光微微黯淡,偌大的皇宫就像是一头已经陷入到沉睡当中的巨兽,在夜幕下显得有一丝隐隐的狰狞之意。
这似乎是一个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夜晚,但此时在寝宫中,正在打坐的晏勾辰却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心绪不宁之感,过了一阵,他终于有些忍耐不住,烦躁地睁开眼,起身脱了外衣,只穿着黑色长裤和金黄薄衫,在殿内慢慢踱步,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依旧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晏勾辰觉得自己今晚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运功了,于是也不勉强自己,就对外面道:“摆驾,去丽妃那里。”外面内侍应了一声,连忙去办,晏勾辰便重新穿起衣裳,就准备出去。
刚踏出殿门,却突然间似有所感,晏勾辰猛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时皱了皱眉,登上金舆,队伍就向着春华宫方向而去,然而皇驾不过是刚走出小半盏茶的工夫,突然间就见一道剑光自某个方向冲天而起,与此同时,一阵勃发恣意的笑浪横扫夜幕,有人大笑着,声音在风声中不但不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有若实质,下一刻,数道身影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射而出,向着那一点红影疾掠,面对此情此景,那人身形倏然拔高,血红色的衣袍翩翩舒展,双袖飘摇,姿态优雅之极,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厉叱刹那间贯彻天地,无数猩红剑影暴射而出,瞬间轰然炸开,月色下,轰然撞击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恍惚间有如滔滔血海一片,瞬时笼罩了一方天地,映衬着如银月光,诡异到了极点,与此同时,几道身影炮弹般从血浪中弹射而出,只听一个好似利剑出鞘般的声音长啸而起,阴冷无比,然而从中却能够感觉到情绪极其兴奋,近乎癫狂,道:“……晏勾辰,当年你坏我大司马性命,那么,就拿几条性命来抵罢!”
啸声通贯上下,声音极其冷漠,乃至冷酷,且有着难以想像的穿透力,直传得整个皇城只怕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晏勾辰勃然色变,他仍旧坐在金舆上,抬头看着夜空中那一片血色,只觉得冷意袭身,但他却不能有所动作,反而要收敛自身气息,以使自己不被对方锁定,此时已有无数身影向那抹红衣奔袭而去,以如今摇光城的防卫力量,又有诸多宗师坐镇,即使大劫宗师这样的绝顶强者,贸然闯入也是十分不智,否则这些年对方岂非早就来此生事?然而眼下那人偏偏就是来了,无视戒备森严的皇城当中的武装力量,悍然杀入,只为了给一个人报仇!
--当年接到千醉雪的死讯时,师映川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悲痛,然而,原来自始至终,在这个看似冷血理智的人的心底,却一直都还残留着那一丝丝的脆弱,一份痛惜不已的感情!
半空中的师映川放声狂笑,笑声震荡得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微微颤抖,很难有人相信,一贯被视为冷血无情的他会做出这样危险而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这样做了,尽管这并不是理智的方式,也带不来任何利益,并且即使以他大劫宗师的实力,这样做也不是真的没有风险,然而,他就是要这样做!因为千醉雪的死,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师映川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冷血,阴毒,利益至上,为了达到目的,往往不择手段,可是,他毕竟还不是神,他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如果活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以计较得失来决定,那么,又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总有那么几次会做出一些看似并不理智的行为,但,这也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
此时师映川猛地仰天咆哮,一圈肉眼可见的震波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冲荡,将无数冲向他的身影笼罩其中,他血红的双袖越发猩红似血,无数细细红丝爬满手臂,仿佛缠绕着数不清的赤蛇,而此时远处地面上,晏勾辰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咆哮声中的愤怒与痛惜--当年陨落的千醉雪,那尸骨无存的千醉雪,毕竟曾是他同床共枕多年的爱侣啊!
下一刻,狂暴的冲击轰然降临,剧烈的爆炸席卷了一片天空,不知多少人在这一波攻击中受伤甚至死去,即使以师映川的修为,也在众多强者的联手攻击中斜斜掠退,不知道是否受了伤,但就在这时,他袖中飞出七道彩光,凭空在他身旁组成一把大剑,缓缓旋转,师映川眼中仿佛有火焰燃烧,突然间大剑铮然尖鸣,如同千万鸟雀齐齐嘶啼,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下一刻,师映川已手握长剑,在无数身影冲到他近前的前一秒,当头一剑斩下!
这一剑,横贯天地,击破诸多强者联手相抗,将远处一片宫殿建筑生生斩开!这还不是结束,紧接着又是接连剑影,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直打得这一处立时成了废墟,看那情状,里面的人势必连尸骨都是不存的,而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晏勾辰‘啪’地捏断了手边的坚硬扶手,脸色铁青无比:那分明是丽妃所在的春华宫,自己最宠爱的小皇子,刚刚满月的幼子,就在那里!
--何其毒辣!
天空中传来阵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阴狠与毒辣,且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这一切,笑声中,一道红色身影仿佛流星般破空飞逝,并不恋战,转眼间就将整个皇宫抛在了身后,对此,迟疑之下,终究还是无人敢追,而随着这一道剑光,也昭示着师映川与晏勾辰之间的最后一丝情义,就此断绝!
由于整个战斗持续的时间极短,且发生在半空当中,因此倒不至于波及太大,当最初的恐慌与躁乱过去之后,无数强者与宫中侍卫开始进行戒严并展开搜救工作,此时春华宫所在的位置一片残破狼藉,到处是碎石烂瓦,迅速赶来的人们只能救助那些在建筑附近的大量的伤员,这些都是被波及到的人,而至于废墟中的那些人,看那惨烈恐怖的情况,根本没有谁抱有从中抢救伤员的念头,因为这已经没有必要,就算是将这一大片废墟清理出来,得到的也只怕是一些碎烂骨肉,而这个时候,依旧坐在金舆上的晏勾辰突然猛地喷出一口血,猩红的血水染红了衣襟,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下一刻,那满面愤怒与痛心之色骤然敛去,却是紧接着‘嗬嗬’地低笑起来,就在方才,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幼子与宠妃,可眼下偏偏面上却是微笑的表情,那种诡异,令人只觉得心底生寒,晏勾辰不理会周围内侍的惊恐眼神,他笑着,眼神幽深,低喃轻轻,有如诅咒:“映川,事情永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当最终的一切到来,你就会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那时的你,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我无比地期待你的表现。”
凄冷月色下,皇帝缓缓擦去唇上的血迹,眼中是平静又疯狂的火焰:“我等着的,我等了太久太久,我要看你在我脚下失去一切时……脸上到底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同一时间,数百里之外,师映川晶莹如玉的脸上一片血红,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表面凸起了无数条仿佛虫子一样的红色细线,这些线条缓缓在皮下扭动着,乍看上去就好象有着生命一般,师映川用手轻轻一摸,知道自己受了伤,只不过现在他并不在意这个,此时在他面前,站着全身都罩在黑色斗篷中的傀儡,将一只襁褓递了过来,师映川接过,这襁褓中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看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晏勾辰的样子,难怪晏勾辰极其喜爱,事实上,之前师映川在正面出手时,傀儡便已在师映川的刻意遮掩下暗中潜入春华宫,将刚满月的皇子抱走,随即师映川立刻痛下杀手,一片混乱中,傀儡顺利带着孩子远遁,而师映川则毁去整个建筑,令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给所有人造成小皇子已死的假象,瞒天过海!
“很俊的娃娃,真的很像你父亲……”师映川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婴儿的娇嫩脸蛋,他用利刃般的眼神看着婴儿,嘴角却是笑盈盈的,叹道:“十九郎陨落,甚至连残骸都无法搜集,你父亲欠我的,便由你日后来讨些利息,如此,就叫你卿丘罢,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将来你为我讨债的情景了……”说着,手指在婴儿的小脸上缓缓游移,婴儿顿时猛地大哭起来,哭得脸红头涨,仿佛十分痛苦,但师映川却是置若罔闻,不一会儿,他松开手,却见婴儿的面目与方才有了明显的变化,乃是脸部肌肉被师映川以特殊手法做了变动,将一张酷似其父的面孔变得顶多剩下一二分原本的影子,以避人耳目,而眼下却从那变化过的眉眼上分明看出了季青仙的模子,一时师映川拍了拍因痛苦而啼哭不止的婴儿,笑道:“这下便万无一失了,这种化形之术,待日后需要时,我便自然替你解开……到那时,你父亲一定会很‘惊喜’的罢。”
月色冰冷,一如师映川的眼神,之前还淡然无所谓的那张脸,此刻却是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冷笑着,笑容是绝对的邪恶,绝对的阴毒狠辣,自言自语道:“勾辰,我们都是罪人,无论是谁有错在先,谁错得更多,都是无法推卸的,所以,不要觉得我太极端,因为这是你对不起我……而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狠。”他说完,抱着哭泣不停的婴儿,与傀儡踏上北斗七剑,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当中。
……
师映川夜闯大周皇宫之事很快便传得尽人皆知,在外人眼里,细想想,大周与青元教撕破了脸,当年千醉雪中伏而死,师映川为此发动高等武者这个层面之间的大战,然而这居然还不是结束,在时隔已久之后,师映川突然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亲自远赴摇光城,单枪匹马潜入皇宫之内,生生断送了晏勾辰最疼爱的小皇子,这等行事手段,这等隐忍耐心,当真就如同九天雷霆一般,只为了报当年千醉雪之仇,如此凶残,怎能不令人心惊?
就在这个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之际,与之相比,没有人会关注发生在圣武帝宫当中的一件小事,当初被师映川赐给季剪水的三名燕氏女子里,有人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季卿丘。
……
时光飞逝,又是数年过去,但不过就是这样短暂几个春秋替换之后,世间却已经有太多的东西都已改变,从青元教与大周两大势力发动高等武者之间的血斗,到后来整个武道世界的大败落,只不过是过去了短短的数年时间,但就是这段原本并不足以让太多事情出现本质改变的时期,却偏偏让世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小型门派彻底毁灭,大量修行法门毁于一旦,武道强者损失惨重,如果说双方一开始还是略有克制,但进行到后来,互相之间因为鲜血的越来越多积累而导致的仇恨已经无法被束缚,更不可能化解,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令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曾经鼎盛一时的武道文明再不复从前,被迅速削弱,元气流失大半,尽管普通武者的数量没有太多的损耗,甚至因为源源不断的补充而出现畸形的兴盛假象,但依旧无法掩盖精英人员绝大多数被消磨的事实,这些中坚力量的损失,不仅仅是个人乃至所属势力的损失,更重要的是,这些代表着未来希望的武道种子的大量死亡,导致了力量承接上的断层,这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后果,而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彻底爆发出来,当未来的某一阶段,处于顶端的强者们纷纷谢幕,到那时就是武者世界真正全面衰败的时代,自此一蹶不振,几乎再没有可能恢复曾经的辉煌。
……
云霄城,圣武帝宫。
书房中一片安静,只有偶尔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师映川穿着家常便服,随意挽着髻,正批阅着面前的一沓公文,案角燃着一炉他所喜欢的香料,淡淡清香让枯燥公务所带来的烦躁感被抵消到了最低程度。
这时外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片刻,有人在外道:“禀君上,奴才有要事来报。”师映川也没让那人进来,眼睛依旧看着面前的公文,只头也不抬地道:“说。”那人不敢迟疑,只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小心翼翼地道:“二公子刚刚从沧浪郡回来……身受重伤。”
正在批阅公文的师映川猛地抬起头来,他眼中有寒光一闪,没有问任何多余的事情,只直接问道:“可有性命危险?”外面那人忙道:“君上放心,公子并无性命之危,眼下方大家已去看了。”师映川听了,眉宇间的寒意微微消退了几分,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向门口,推门而出,门外侍从不小心迎上他森然的目光,顿时心脏突地跳了一下,忙低了头,腿莫名的就有些软,却死死撑住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出了书房,此时师映川虽有些怒意,但毕竟心境不同,哪怕是听说亲生儿子受伤,也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表露出来,当下鲜红双眸中微微闪着冷光,负手而行,一言不发,只四平八稳地一级一级走下台阶,不过走了几步之后,便站住了,面无表情地道:“是谁伤的他?”那近侍小心道:“只知是大宗师出手……”师映川闻言,皱了一下眉,但并不说什么,就往师倾涯所住的地方而去。
师映川到了那里时,师倾涯正躺在床上,由方十三郎施针,千穆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眉宇间难掩关切之色,诸人见了师映川,正要有所反应,师映川已摆了摆手,道:“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说着,来到床前,看师倾涯的情况,此时师倾涯面色苍白,额头之间有一片诡异的淡青色,师映川目光在青年身上一扫,就知道对方身上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
过了一会儿,方十三郎施针完毕,将一根根的银针收起,对师映川道:“二公子受伤之后,这些天在路上因条件所限,急着赶路,因此没有经过专人治疗,但好在服用了不少疗伤的药物,至少没有让伤势变得严重……二公子这是内腑受损,不过还好,没有真正重创到要害,只要调理得当,无须太久就会康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既是大宗师出手,却只是这个程度,很显然对方不敢真的伤了二公子性命,谨慎留了手。”师映川闻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在我死之前,这天下还没有人敢杀我师映川的儿子。”
这话说得霸气之极,显示出极其强大乃至狂妄般的自信,但没有人会觉得可笑,因为师映川的个人武力之强横已经无可置疑,作为世间唯一的五气朝元大宗师,他的确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点,就连他的敌人也不能够否认。
这时师倾涯忽然咳嗽起来,一旁千穆顾不得许多,忙近前为他抚胸顺气,师倾涯对情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双眼望向师映川,道:“是儿子无能,让父亲担心了……”师映川脸上冷色彻底敛去,微眯起眼睛,道:“这与你何干,有宗师出手,你抵挡不住实属正常。”师倾涯眼中寒意森然,道:“当时儿子在沧浪郡境内办事,却遭遇袭击,且有宗师带队,儿子身边之人十不存九,只有我与几个心腹逃出,此次沧浪郡之行并未大张旗鼓,所知之人有限,如何就恰好遇到了袭击,何况又有宗师在其中?分明是走漏了消息,有奸细隐藏!”
“我知道,此事暂时就这样罢,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不要多想,自有为父处理。”师映川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师倾涯的头,温言说着,至于师倾涯所说的内奸之事,他也并不如何在意,毕竟两方对立,无论是青元教还是大周,彼此内部都势必会有对方的暗桩渗透,这是任何一个形成一定规模的组织都不可能避免的事情,更何况是青元教与大周这样的巨头?因此师映川安慰了儿子几句,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师倾涯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忿然道:“儿子不是那等娇生惯养,受不得挫折之人,但是这一回败得太过窝囊,此次沧浪郡任务失败,造成教中不小的损失,这个仇,待儿子伤养得好了,必会亲自报回来!”
见了青年眼神中冷冰冰的火焰,师映川便说道:“好了,这些都以后再说,你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就比什么都强,再怎么大的损失,莫非还能与你的性命相提并论不成?”师倾涯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愤怒的红晕,用力一捶大腿:“只恨我还没有突破,否则的话,岂容他们猖狂!”此时的师倾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地体会到力量的重要性,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唯有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才可以,否则的话,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掌握之中,还要靠着父亲的威名震慑了对手,才保全了性命,这样的事情,自己难道还想要再次经历么?决不!
师映川叹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气话,你如今早已是半步宗师,只差那一步,在你这个年纪已是极难得的了,想来不久之后,宗师之内自有你一席之地,又岂需争这朝夕?待你日后成就宗师境界之时,我这随身的北斗七剑便赏了你,如此一来,等闲宗师都不在话下,到那时自然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正说着,却听外面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杂乱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皇皇碧鸟明显焦灼的声音:“涯儿怎么样了?”师映川便对青年道:“好了,你母亲他们来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师倾涯点了点头,一时皇皇碧鸟等人进来,自是一番关切,师映川不大习惯这样的场景,于是便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径自出去了,到了外面,却见一个少年正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往这边而来,少年年纪还不很大,生得玉面朱唇,形容清俊,此时身穿锦衣,戴珠冠,遍身并无装饰,但那泛着健康红晕的双颊,却抵得上最好的装饰物,虽面目与师映川似乎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两人若站在一起,就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这样俊秀的孩子,正该是师映川的骨血,而少年手里牵着的男孩,不过才几岁大的样子,生的清秀可爱,眉眼倒是与当年季青仙很有些相象,虽然比不得那少年的雅致脱俗,但也有另一番的吸引人之处,可想而知,再过上些年头,待这孩子长大,必是少见的美男子,却是师灵修与季卿丘两人。
此时两个孩子见了师映川,忙上前行礼,师灵修不知自己身世,虽然师映川一向待他并不十分疼爱,有些淡淡的,不能与季平琰与师倾涯相比,但他身为儿子的慕孺之情却是不减,一向对师映川这个父亲很是敬爱,对兄长们也极具手足之情,这时就急着问道:“父亲这是看过二哥了么?听说二哥受了伤,不知要不要紧?”季卿丘也道:“伯伯,二哥哥伤得重么?”
师映川道:“不碍事,你们进去看他罢。”师灵修听了,便安心了些,就带着季卿丘准备进去,这时师映川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袍角,回头一看,却是季卿丘,男孩仰着小脸,一双黑亮眼睛看着师映川,眼里满是崇拜与慕孺之色,道:“伯伯,上次教的心法卿丘已经会了,伯伯应该教卿丘下面的了。”
季卿丘从四岁起,便由师映川开始点拨功夫,当然,师映川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可能从头到尾都细细教导,季卿丘的功夫大部分还是由其他人传授,但就是这样的点拨,已是十分罕见的了,师倾涯年幼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待遇,因此青元教上下都认为师映川对这个孩子十分眷顾,季卿丘自己也因此对师映川极是依赖慕孺,甚至胜过自己的父母。
此时师映川低头看着季卿丘白嫩清秀的小脸,那漂亮的眸子里,是纯净期盼的眼神,任师映川早已被世事挫磨得心肠冷硬如铁,此刻却也有瞬间的迟疑,顿了顿,才神色如常地道:“待会儿到伯伯寝宫,自会教你。”季卿丘高兴地应了一声,这才跟着师灵修去看望师倾涯,一时师映川看着那小小身影进入门内,脸上神色莫测。
……
湖水倒映出一轮明月,泛着淡淡银色光波,今夜月色明亮,虽然不时有云遮掩了一部分星光,但呈现出暗蓝色的天空中,依旧是星河璀璨,此处三面环山,景色优美,尤其水质清透,若非附近一向有凶兽出没,这里只怕早已成了供人游玩的好地方,不复清净。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此时月光下,两个身影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漫步在这动人的景致当中,身后跟着两匹骏马,少年牵紧了身旁少女的手,不无得意地道:“我上次迷路,无意间就发现了这里,如何?我没有骗你罢,这里的风光是极好的。”他身旁的少女圆圆脸蛋,虽无十分颜色,却也娇俏可人,此时面带欢喜,道:“真的很美呢……”正说着,忽然远处响起一声低沉的咆哮,少女顿时一惊,虽然身怀武艺,但从小到大并未真正有过什么对敌的经验,随身的佩剑连血也是没有见过的,自然不免有些紧张,抓紧了少年的手,声音微颤道:“……那是什么?”少年安慰道:“无非是些野兽罢了,以你我之力,莫非还担心这些畜生不成。”少女听了,也就渐渐放松下来,一对小情侣便继续说笑起来。
然而正当两人卿卿我我之际,跟在身后的马匹却突然嘶鸣起来,惊恐后退,两个少男少女见状一惊,连忙拔剑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正紧张间,突然眼前一花,随即就听见一声哀鸣,两匹马其中的一匹瞬间就被一道从水中蹿出的巨大黑影拖进了湖里,速度之快,简直骇人听闻,连样子都没有看清楚,两人当即大惊,少年挡在恋人面前,带着对方向后谨慎退去,紧张道:“……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却听‘哗啦’一声水响,一个庞大的影子再次蹿出水面,月光下,恰似一条巨蛇与蜥蜴的结合体,头大如卧床一般,满口利齿,四肢锋利,尚且还有一部分`身躯在水下,两眼死死盯着两个年轻人,做出准备攻击的姿态,二人乍见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几乎骇得呆了,那少年脸色苍白,突然大叫一声:“快走!”一把就将女孩向后用力甩去,自己咬牙挺剑冲向怪物,这少年武艺不弱,一剑便刺在了对方身上,哪知那体表黝黑的鳞片却是坚硬无比,根本不曾被刺穿,少年大惊,一颗心止不住地凉了下去,这时却听一声尖叫,那胆小少女竟是提剑冲了过来,显然是不肯独自逃走,然而这怪物力大无穷,速度又快得可怕,更兼一身鳞甲坚韧无比,两个年轻人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已支持不住,说时迟那时快,巨兽大口箕张,利齿森森,眼看着就要将那女孩一口吞下,少年目眦尽裂,狂吼着冲来,但显然已来不及将恋人救下,值此生死之际,那少女骇到极点之后,反而倒不怎么怕了,只痴痴想着:“若是吃了我,会不会这怪物就饱了,便不吃他了?若是这样,那我就是死了,也……”
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几乎同一时间,湖面上忽然飘渺响起一个声音,轻叱道:“……好个孽畜。”这声音清灵如水,带着微微的鼻音,悦耳动听之极,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却由于语气的从容沉静而呈现出叫人不敢放肆的威严之意,倨傲而冷僻,下一刻,一道眩目的青光陡然一闪,那正张口欲噬人的巨兽便突然发疯般狂嘶起来,身躯竟是被从中间斩成两截,与此同时,偌大的沉重躯体还未得挣扎几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只听那声音满足地叹道:“这生机……倒也还算充沛……”
如此诡异的场景,冲击力不可谓不强,一时间两个年轻人不禁僵在当场,睁大了眼睛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兽在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里就变成了一具干枯的尸骸,看着这样残酷可怕的场面,虽然是似乎得救了,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却也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一股寒意自尾椎直冲脑际,这时湖中有什么东西缓缓浮出水面,白生生的月光下,两个年轻人将一切都看得清楚,顿时便惊呆了,只见两具不着寸缕的身躯正以不可思议的形式交缠在一起,身形雄健的男人似标枪般笔直而立,英俊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威严而高大,在他身上,一个人形生物慵懒地缠绕其间,全身覆满雪白的鳞甲,下半身则干脆就是蛇尾一般的东西,诡异之极,令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然而当看清楚那张黑发掩映中的脸庞时,在那一刹那,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年少男女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无法再直视这个人的面容,仿佛那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但偏偏眼睛却又好象被钉住了似的,牢牢地固定在那个狰狞诡异中又散发着无限诱惑的身影上,就连眼皮都无法眨动一下。
月色下,光影变幻,水中的两个人并没有分开,明明此时并没有做什么狎淫之事,但那画面却令人止不住地耳热心跳,岸上那一对年少男女呆呆瞧着,突然间少年神智一清,整个人激灵灵一颤,已是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这等容貌,这样奇异之身,天下间唯有一人如此!
一时间少年脸都涨得红了,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只说不出话来,两个年轻人呆看着那人身蛇尾的绝色之人,看那美玉般毫无瑕疵的面貌,以及沉静中透着桀骜恣意的气度,如此直勾勾地看着,明知这样做很是无礼,但却根本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好在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又或者是早已习惯了,一张超尘脱俗的面孔上忽然就泛起一丝笑色,月光下,那张脸仿佛正在表面流动着比月光还要明丽的熠熠光彩,眼尾微微向上,纤细却覆满了雪白鳞甲的手臂半缠着雄健男子的脖颈,看了一眼岸上的一对小情人之后,就把头转向男人,嗤道:“这小子倒还有几分担当,方才明明怕得发抖,却硬撑着护住那丫头,而那丫头也还有几分痴心,不曾独自逃走,既如此,我来救他们一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个气度雄奇的男子一手托住对方纤细的腰身,英俊的脸上就有了几分柔和,嗓音亦是低沉微磁的,仿佛金属般具有一种铿锵坚定的吸引力:“……我还以为你一向不会多管闲事。”这声音其实并不甚冷,但有点惜字如金的意思,仿佛不喜欢也不耐烦与旁人说话,天然的居高临下,本性之故,但望向怀中之人的眼神却是温柔,那人嗤笑,眉毛已经舒展开来,清利如剑,月光照在他面部如雪肌肤上,竟是莹莹生辉,妖魅不可方物,无论以怎样挑剔的眼光看过去,这张脸都有着可令天下无数男女为之效死的风华,那清凉的目光微微掠过岸上一对年轻的恋人,一双鲜红的眼睛深不见底,明亮得让人心惊,仿佛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直戳心口,偏又令人情不自禁地溺进去,就说道:“是外地人?不然也不会大胆闯入这里……附近常有凶兽出没,跟着此剑一路离开这片山谷,保你二人无事。”
他与岸上两人相距大概有七八丈的样子,但那声音却好象没有任何间隔一般,就像是直接在耳边响起那样清晰,说罢,小臂间一道紫光飞起,就向岸上而去,那少年激动得说话都结巴起来,拉着少女手忙脚乱地行了礼:“……多谢帝君!”说着,也不敢再多作停留,生怕打扰了对方,扶着少女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紧紧跟在了那道紫光后面。
明月清辉洒落,一对年轻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师映川的尾尖轻搔着男子坚实的小腹,身子缓缓移动,从背后贴紧了对方,将唇瓣凑在爱人耳畔,此时他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叹道:“这一对小情人,倒让我想起年轻时的光景了。”
连江楼将他揽在怀中,面对面看着他如玉容色,道:“为何忽然想起这些。”师映川不答,只是静静将爱人打量,半晌,才道:“这些年,除了一开始你还会打听从前之事以外,到后来,你便再也不问曾经种种,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么?任何人在失去记忆之后,都会千方百计地打听自己从前的经历,没有能够例外的,难道你对曾经的自己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之心?自然不可能。”
连江楼闻言,黑玉似的眼睛望着师映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你一向无论去哪里,绝大多数之时,总是要我伴于身侧,从不肯长时间分开,你这样做,无非是担心我从旁人那里得知从前之事,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必要知道那些陈年往事。”
师映川听得怔怔不语,他沉默着,随后就道:“为什么?”连江楼看着他,目光复杂,如此静静望了他许久,脸上的神情似乎已经定格,凝固住了一般,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明显的变化,眼中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已包含了万般情绪,半晌,在对方微怔的空当,才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会恐惧,害怕在知道真相之后,也许,会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