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修漠又瞧了瞧卿小可和卿佳音,最后将目光落在苏浪的身上,说道:“山非竹山,水非碧流。一百多年了,天下的正宗还是正宗名山。”
卿小可悄悄问苏浪:“她说什么?”
苏浪没有回答她,这是齐裳卿曾说过的一句话,涵义很隐晦,他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他摆摆手,示意她去照顾陆夫人,卿小可却有些不大愿意,衣修漠看陆夫人的目光满是鄙夷,而陆夫人自己则惶恐难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她这般不自信?难道她听过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苏浪道:“她终究是你的母亲。”
卿小可苦笑了一声,这才勉强过去。
陆夫人却缩成一团,拒绝女儿的安慰。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可喜可贺,亦是可惧。”
苏浪道:“你们南宗向来以正统自居,却收容真阳门余孽为非作歹,今日若非我占了上风你是不是就不现身了?”
“素日听闻你脾气很大,没想到还这么不讲理。‘网开一面,养其遗孤。’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你们北宗不肯沾手,自然由我们南宗代劳。一百年过去了,遗孤死灰复燃,想恢复旧日的荣光,为先祖报仇雪恨,又岂是我们能阻止的?”
事涉广阳宗一桩不为人知的秘辛,苏浪不愿当众与她争辩,便道:“是非曲直自有大白天下的那一天。白日将尽,天降永夜。希望衣师姐莫要忘了‘惩恶扬善,匡扶正道’这八字训言。”
贵妇人启唇一笑:“师弟教训的是,衣修漠敢不从命。”
卿佳音此刻从昏迷中醒来,闻言大叫道:“谁是衣修漠,衣修漠来了吗?”
衣修漠喝道:“不为人子的东西,卿世功被邪灵附身,迷失本性,为非作歹,你的眼睛是瞎的,怎能与他狼狈为奸?”
卿佳音双目已瞎,听闻怒斥,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不,不,都是他逼我的,他说若不听他的话,他就说破我的身世。”
衣修漠喝道:“你的身世有什么稀奇!便不是卿狮凝的种,也是卿家的人,难道谁还会杀了你不成?分明是你野心太大,欲壑难填,可惜害人不成终害己。”
卿佳音悚惧不敢言,卿小可见他双眼血流不止,于心不忍,取了金创药给他医治。
衣修漠又喝道:“你不守妇道,以魂灵献祭河神,又被冥灵冲神害死了云中岳。而今冥灵锐化成邪灵盘踞卿世功,你如何就能独善其身?既知魂灵不干净,为何还要四处招摇?”
卿小可不理睬她,从容为卿佳音做了包扎,却挺身向衣修漠道:“你是何人,以上神自居,跑到这来指手画脚?你既有偌大神通,你倒说说,谁是害死我爹爹的凶手?……你又说不出来,只会在这装神弄鬼,一气胡说。你说我被邪灵盘踞,又有什么根据。阿浪,阿浪,你说说我真的被邪灵附体了吗?”
广阳宗以“惩恶扬善,匡扶正道”为己任,其中的“恶”除了作恶人间的“兽”,不遵大道滞留人间的“鬼”、“煞”,还有曾为这个世界主宰的“灵”。
广阳宗的弟子与“灵”绝无半点媾和的可能。苏浪明知卿小可被阴灵附身,却一直没有揭发,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脚的,如今被衣修漠当众指出来,却是无话可说。
卿小可从他的无奈中看到了真相,其实自卿世功被证明被邪灵附体后,她就已经在怀疑自己了。她将魂灵献祭给了弱水河神,是卿世功带着她一起从冥域回到中原,又从江南进京揭露衣桐,这一段过程中她的记忆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卿世功告诉她这是因为她的魂灵被河神囚禁的太久,一时不稳而产生了失忆,她一度也信以为真。
但自码头上见识了卿世功的疯狂后,她便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再将以前发生过的许许多多的事联系在一起,她突然颖悟道:“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卿小可,她其实只是邪灵操控下的一具行尸走肉,她在无意识中替灵类卖命。
苏浪不知道如何安慰卿小可,只是说:“这不是你的错,邪灵附着在你魂识的深处,你根本无法察觉。”
卿小可摇了摇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苏浪的泪水夺眶而出,他霍然转身向衣修漠说道:“邪灵附身并非无可救药,拔出邪灵,复其本真,方见手段。你南宗一直想压过我北宗,何不在此打个赌呢。”
衣修漠笑道:“赌什么,你拿什么做赌注呢,你能做的了北宗的主。”
苏浪道:“做不得,不过我能做的了自己的主,若你能拔出小可体内的阴灵,我愿改换门厅,拜入南宗门下。”
衣修漠哈哈大笑:“师弟,玩笑开大了。南宗北宗俱是一家,理念有别,修为有差,根子里还是一致的。白日将尽,天降永夜,你我两家岂可再有门户之间,倒不如携起手来,惩尽天下之恶,播扬至真至伟之善?”
苏浪愕然,怎么会有如此宽宏大度的衣修漠,莫不她也被邪灵盘踞了?
衣修漠却是幽幽一叹:“我们两家隔阂的太久,积攒的误会太深,乃至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都说你少年得志,狂妄自大,心冷手硬,不再像个人。我看也不尽然呀,为了一个小女子,你肯放下身为北宗嫡传弟子的尊荣来恳求我,足见你天真未泯,还有人性。”
苏浪苦笑道:“我也一直以为衣师姐是个善妒的恶女人,没想到,你也不错……”
衣修漠哼了一声:“原先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苏浪道:“惭愧,惭愧,谣言害人,是我糊涂。”
衣修漠瞪了他一眼,转向卿小可:“你也不必纠结你父亲的死,那只是一场意外,他是个正派睿智的人,整个卿家似他这么干净的并不多见。”
苏浪劝卿小可:“你跟她去,听她的话,早日拔出附身的邪灵,便能重新做人。”
卿小可含泪道:“我们还有重见之日吗?”
苏浪亦眼含热泪,说道:“有,一定有的。”
卿小可凄苦的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跪地哀告衣修漠容她几日待处理完父亲的葬礼后再去南岭受教。衣修漠扶起卿小可,说道:“我知你是一片孝心,怎奈时不我待,卿世功业已疯癫,你距离疯癫也只一步之遥。你们只是怨灵帝君麾下的两颗棋子,目下看来利用价值已尽,随时会将你们打入不堕沉沦。速速随我回山去吧。”
苏浪也劝道:“卿世功已丧失本性,外人看来他是疯癫的,而他本人却丝毫不觉,可见阴灵为害之深。阴灵潜伏于魂灵深处,不为灵识察觉,亦难为外界察知,忽至癫狂,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帝君的灰衣使者曾来过这里,或者他根本就隐伏在附近。若他再来,诱使你癫狂,却如何是好?阴灵盘踞之体若陷入癫狂,即便事后拔出阴灵也是魂灵大伤,难以为人!你的孝道我们尽知,白先生九泉之下又如何不知,想必他也不希望你留下来冒险。”
卿狮岩将她扶起来,承诺道:“你父亲是卿家的英雄,将来要进英灵堂的,他的葬礼必定十分风光,你放心去吧。”
卿小可谢过卿狮岩,又跪在父亲的尸体面前磕了三个头,转身站到了衣修漠的身边。
衣修漠对卿小可的顺服很满意,却又对卿狮岩说:“真阳门余孽来日必将报复,你宜早作准备。”
便又赐药一壶,助其修炼,再看了陆玲山一眼,仍旧说不出话来。
卿狮岩令人将卿世功五花大绑,装入铁笼子里,衣修漠道声不必,丢给卿小可一根赤红色的铁链,要其将卿世功锁住带在身边。
一行人出了大殿,道了告别,却在一团碧色的云雾衬托下冉冉升起。
四众皆大惊失色,卿狮岩连声惊叹道:“没想到十年不见,我师修为精进至此。”
衣修漠的修为已经达到妙境初阶,的确非同小可,平地飞升对她个人而言或者不算回事,但带着两个俗骨凡胎在身边则简直就是奇迹了。
苏浪的目力优异于常人,早已窥知事情的真相,衣修漠的修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带着两个俗骨凡胎她能勉强飞升的起来,却不可能支持很久,实际上,在距离地面不远的云层中正停着一只仙鹤,那仙鹤虽不及神针鹤大,但承载几个人却是轻而易举。
只是鹤的颜色与云太过接近,朦胧之中,寻常人根本无法分辨。
卿狮岩或能看得穿这一切,但他不可能去揭露真相,一来衣修漠曾点拨他修炼,有师承关系,二来他现在很需要一个强大的外援。
拉虎皮扯大旗,要的就是个朦朦胧胧,说穿了可不就没意思了?
苏浪当然也不会去揭露衣修漠在弄虚作假,广阳宗只有一个,就是广阳山上的广阳宗,封不成去江南另搞一套,自称南宗,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人捧场。以她那样心性高的人,已经是一肚子的不痛快,她恨天下人眼瞎,恨广阳宗打压,唯独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样一个人,你冒冒失失去揭她得意弟子的老底,你还想不想混了。
苏浪现在唯一的遗憾是,卿小可就这么走了,没留下一句话,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大殿里的争斗早已惊动了整个白公山,只是大门紧闭,没人敢擅闯。衣修漠的飞升让大伙看到了希望,胆大之辈取来钢斧将门劈开。
卿狮凝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见爱子如此,一时悔恨无及。
卿佳音跟着卿世功一起胡闹,他是看不惯的,但他也有私心:卿世功终究是要当族长的,卿佳音跟他走近点有什么坏处,再专权的人也不会亏待了自己身边的人不是。
卿狮岩对这个侄儿是失望透顶,他跟卿世功不同,卿世功是被阴灵附体迷失了本性,而他却是错估了形势,将人性中的恶毫无掩饰地展露了出来。
这样的人更加的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