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河(三上)
“哦!”李隆基点头微笑,注意力虽然成功被高力士那句‘跟武氏一脉走得很近’所吸引,着眼点却与高力士希望的方向截然相反,“算起来,他还是朕的晚辈呢!肯留在疏勒那么艰苦的地方,也着实难得!”
“的确很是难得!”高力士一边笑着附和,一边在心里暗暗纳罕。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先是怀疑杨国忠跟封常清内外勾结,转眼之间,又突然跟一个无名小辈攀起了亲戚来?!
不过,这份血缘关系却是如假包换。天后武曌虽然曾经害死李隆基的生母,却对他这个孙儿颇为提携回护。连李隆基当面顶撞河内郡王武懿宗,问天下到底姓李还是姓武的的鲁莽举动,都能一笑了之。而王洵的曾祖父王相如,当年娶得正是应国公武士矱的侄女,按辈分,此女应该是武则天的堂姐,李隆基的姑祖母。
只是帝王家的亲情,向来都是比水还淡。武则天在位时差点儿杀得李氏子孙断了宗祀,李隆基父子登台后,对诛杀武氏逆党及其门下鹰犬也不留任何情面,甚至下令将死去的武三思、武崇训斩棺、暴尸,平其坟墓。高力士今天刻意把王洵的身份往武氏身上引,原以为李隆基听到后,会对此人心生恶感。谁料此刻的大唐天子,不知道是因为年老心软,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居然突然又怀念起武氏的好处来!
‘如果让陛下看中了他,以后再想斩草除根,可就要麻烦了!’熟知李隆基的用人习惯,高力士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事实上,他跟王洵也没什么大仇,甚至还曾经对这个虎头虎脑的年青人颇为赞赏。去年之所以与杨国忠勾结起来,欲致对方于死地。也是为了保存皇家颜面,不得不做出一点儿牺牲。反正对于他这种一言可定人生死的权臣而言,王洵这种校尉级别的小军官,就跟普通蝼蚁无异。想碾死几个就碾死几个,无需什么理由,过后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然而既然已经下了手,就没有半途将刀子收回来的道理。否则一旦让小人物得了势,上位者保不准会被其反咬一口。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善后的当口,高力士突然又听见李隆基笑着说道:“朕记起来了!他的父亲是王子稚,当年花重金给妾买诰命的那个!为此,还有不少人在朕面前弹劾过他!”
“末将也记起来了!”高力士笑得两只眼睛都眯缝到了一起,“那王子稚当年做的那件事,也的确够特立独行的了。也难怪读书人看他不顺眼。若不是当时陛下出言回护与他,估计他没那么容易平安脱身!”
“是啊!”提起那些陈年旧事,李隆基也是不胜感慨。“当年李林甫的确给朕出了一个馊主意!好在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再加上王子稚从中那么一搅和,反而把书呆子们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恐怕他也是无心之举!”高力士越听越着急,真想出门去看看,今天外边刮得是哪门子邪风。
“虽然无心,可也给朕帮了不小的忙!否则,光卖官鬻爵这一条,就够朕被骂上好些年的!”李隆基越是回忆,越觉得诏敕中那个王字看起来顺眼,“子稚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甘受天下人唾骂。这种气魄,就是朕,也佩服得很!”
说着话,他轻轻提起朱笔,点在王洵名字前面那个正五品的正字上。刚想将其与前面几人一道改成从四品武职,又觉得这样改,好像显得自己跟臣子们刻意较真儿。干脆将‘正’字放过,直接将后面的‘五’改成了‘四’。然后在“郎将”两字之前,又信手添了个‘中’字!
“陛下!”高力士看得心里一哆嗦,差点直接惊呼出声。四品以上官员,不分文武,都会有专门的履历存在吏部。并且生老病死都会被如实记录下来。傻小子王洵今天走狗屎运,被皇上一跃向上提拔为正四品中郎将,今后再想将其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抹去,可就非常困难了。况且他还是皇帝陛下亲自下令提拔的,身份比其他被节度使们大批举荐的武将们无意间又高了不止一重。
换句话说,有了李隆基亲笔这么一改,傻小子王洵就等于直接成了皇家的心腹。虽然今晚过后,李隆基未必能再想得起自己某天突然心血来潮,破格施恩给了一个能力和背景都很平常的年青人。底下三省六部的官吏们,可是谁也没有胆子这么猜。被李隆基亲笔批改过诏敕转回尚书省后,官员们必然会将王洵这个名字刻意记在心里。日后朝廷有什么容易立功受赏的美差,都会优先落在此人的头上。而只要他在安西那边稍稍建立些尺寸之功,兵部和吏部自然有一大堆马屁精,将功劳夸大十倍,迫不及待地汇报到大唐天子的耳朵中。
“怎么?元之莫非觉得朕此举有失妥当?!”虽然高力士已经及时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大唐天子李隆基还是敏锐地听出了声音里的异样,回过头,笑着询问。
“陛下施恩与他,是他的福分。末将岂敢横加阻拦?!”高力士讪讪笑了笑,低声回禀,“只是末将觉得,此子刚到安西,就已经被封常清提了一级。而陛下又额外将其提拔为正四品中郎将,对他这样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来说,没经过必要的历练就要领军独挡一面,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也对!”李隆基对高力士一向宠信,根本不会怀疑他的谏言背后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东西。不过让他承认自己一时兴起处置失当,也实在是强人所难。斟酌了一下,他又笑着给出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朕不是过分施恩与他。而是褒奖他父亲当年无意间替朕解围的功劳。只是,有些话无法讲到明面儿上而已。况且封常清那边,总兵马加起来不过才四万挂零,怎会因为朕将王洵破格提拔为中郎将,就直接分兵给他!”
高力士没有胆子跟李隆基争辩,拱了拱手,笑着表示歉意,“陛下说得对。是末将多虑了!封老四那家伙做事向来谨慎得很,想必不会冒冒失失地将重任交给一个没有任何领兵经验的后生晚辈!”
到了这种地步,王洵的加官进爵,已经无人能阻止得了。好在安西那边,高力士还有别的亲信。只要处置得当,照旧可以令王洵四五葬身之地。只是操作起来略微麻烦些,并且有可能令其身后极尽哀荣罢了。
“你也是尽自己之责!”李隆基大度地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过分自谦,“对了,最近太子那边如何?马上入夏了,窗纱、蚊帐之类,你可给那边调拨了过去?”
“回陛下!”高力士有点跟不上李隆基的思路,先胡乱应付了一句,然后才按照以往习惯小心翼翼禀告道:“太子一向不大习惯出门。走的比较近的,也就是马尚书、赵詹事那么几位。去年陛下叮嘱太子多出去走走,打打猎,晒晒太阳,以将养身体。末将遵照陛下的旨意,还给东宫那边调了一批飞龙禁卫过去,供殿下出巡时听用。可太子殿下好像也没什么改变,还是天天闷在家里,除了下棋、就是弹琴。再不就是......”
“嗯!”知道自己的心腹会错了意,李隆基不耐烦地打断,“他就是这么个恬淡性子,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去年和今年内库都颇有盈余,日常用度方面,你给东宫那边再多拨些吧!还有,东宫六率的人数也太少了。你从飞龙禁卫中挑表现出色的,再拨三百人,交给太子,让他以此为骨头架子,把六率先补充完整!”
“这——!”高力士越听越糊涂,真想伸过手去,摸摸皇帝陛下今天是否发烧。在他记忆中,以往的李隆基对太子可没这么宽厚。甭说主动替后者充实东宫六率了,就连以前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都因为跟太子的关系过于密切,被李隆基无缘无故地夺了职,最后在贬谪的位置上抑郁而死。
这也不能怪李隆基薄情。自从太宗开始,大唐父子相残就是惯例。先有玄武门之变,然后有齐王叛乱和太子李承乾谋反。包括李隆基本人,登基之前在太平公主的挑拨下,与其父李旦之间差点儿势同水火。所以无论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中枢重臣,还是肩负皇宫守卫之责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平时在李隆基的默许之下,都本能地把太子当做敌人来防备。非但将东宫六率削减到名存实亡的地步,连拨给太子李亨的日常用度,也是能省就省。以免后者手中有了余钱,就暗中勾结朝臣,图谋不轨。
今天李隆基看到杨国忠关于大力提拔年青人的借口,心有所感。所以先是懊恼自己终归有一天会老去,进而又突然起了舔犊之念。试想连杨国忠这种刚刚登上宰相之位的家伙,都懂得为国家培养后继人才,以免老的一代将领亡故后,边镇上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李隆基自己作为大唐天子,又怎能见识比臣下还短呢?
因为上述诸多缘故,李隆基今天追问东宫那边的近况,实打实的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不是防微杜渐。谁料高力士却以老习惯揣度圣意,一时半会儿根本转不过弯儿来。看到自己的最为倚重的太监满脸困惑,李隆基心中负疚之意更浓,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从今往后,东宫那边无论需要什么,你都照常拨付吧!不必再跟我请示了。亨儿已经做了十五六年太子了,一直小心翼翼。你不要因为他谨慎,就慢待了他!”
一声“亨儿”叫出,终于让高力士彻底恍然大悟。赶紧理理混乱的思路,大声表白道:“末将从没慢待过太子殿下。只是如今陛下的禁卫也不足额,所以才没急着补全东宫六率。如果将飞龙禁卫中的佼佼者全都补到六率当中,陛下这边.......”
“等下一批就是!”李隆基摆摆手,笑着打断高力士的话,“先将太子的侍卫补起来,朕这边缓缓无妨。此外,白马堡大营那边,你还是多花费些心思。封常清的奏折朕也看过,这回推荐的少年才俊,大半儿都出自白马堡。这说明,我大唐关陇子弟并没有像外边传说的那样,已经被声色犬马掏空的身体。他们骨子里边,祖宗的热血还都在。只是如今四海升平,没有太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们崭露头角罢了!”
“诺!”高力士肃立抱拳,大声回应。“陛下尽管放心,两年之内,末将一定给陛下整训出一支精锐之师来!”
“朕相信你!”明知高力士是故意装出赳赳武夫的模样来讨好自己,李隆基还是满意而笑,“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朕无需你为朕拉起一支精锐之师,像去年那样的少年才俊,再多挖掘出来几百个就好。国忠他们说得对,封常清、哥舒翰和安禄山这批人,如今年龄都不小了。朕得替大唐的未来多做打算!”
”陛下圣明!”闻听此言,高力士登时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杨国忠等人不过是给提拔自家子弟,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借口。而在李隆基因势利导之后,却可以最大程度地缓解大唐如今边镇势力过大,中枢兵力空虚的尴尬局面。假以时日,用白马堡整训出来的少年才俊,将几大藩镇麾下的底层军官给换个遍。哪个节度使纵然有不臣之心,恐怕也没有力量扯起反旗了。
“圣明倒是未必!但朕还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吧!”知道高力士已经领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李隆基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朕从姑姑手中将大唐夺回来时,社稷是如何一个混乱模样,你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咱们君臣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交给亨儿的,不能是同样的一个烂摊子。你别偷懒,朕也不偷懒。咱们君臣还都不算老,没理由被小辈们看了笑话去!”
说着话,他五指伸伸合合,好像又回到了年青时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