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在山岚下,一股一股地朝四方连绵。
天空郁结着阴黑的云,些微的日光被映在灰白的山岚上,视野才有了些明亮,山影才有了轮廓。
他的脚下,是茫茫的雾气,像平静的深海。看不到平地,只有突然凭空从雾里拔峭出来的山壁,陡峻得近乎垂直。偶尔山壁崩落了几块落石,竟听不见落地的巨响。这里的高,巨响传不上来。
凝成一块一块的山岚,像攀爬山的巨人,缓慢的穿梭在山棱之间。当山岚撞上了山,一片浓淡有致的墨色山景,就在他眼前晕染了开来。晕出了沉沉的,孤寂的,黯淡的颜色。
一股如冰彻骨的寂与静,扑向他,像只大手,想把他攫进黑暗。
他不能久留,继续抬起脚步,爬着陡峭湿滑的石阶,向上走,走向天。
这是第几回爬蓬莱峰,向东皇太一请赐天启酒了?
这是第五百年了,陛下。五百年了。
他想起史官在他临行前,堆着谄媚的笑回答他。他想奉承他为千岁明君,他没让他说下去。
他,禁国,以及土地上的生灵,走在这条道上,只有五百年,连一个天劫都还没过,岂能松懈?
他是神,然而爬这条遥遥路途,胸中竟又热又喘,脸色更是苍白,让轮廓本就柔和秀气的他,显出了使人心怜的病恹。他吁了口气,持续的爬。
最后,他爬到了一座孤立在山巅上的石作牌坊,牌坊由四柱三门顶立,雕刻装饰都被风雨抹平,柱根的青苔已深深的烙在柱身上,显出古朴悠远的味道。
他停下脚步,理好一身淡青烙花团纹的深衣,抚平腰带上的玉环玉佩,扶正头上的黑漆木高冠,然后挺着一种高贵从容的身姿,穿过了这座牌坊。
越过这座牌坊,前方的景象却立即大为不同,山路竟是映在一片湛蓝明亮的穹空下,干爽洁白。四周无物,没有沉重的山岚、颓死的山色,只有洁白的云海平铺在放眼所及之处。
前方仍有两道牌坊耸立,依然险峻的山路上没有任何可让人驻足的建筑,茫茫遥遥,没有终点。他再往上爬。
这三道牌坊,是东皇太一的验门,第一道,隔绝非神者;第二道,削去悖民德者;第三道,除灭逆天道者。他都一一平顺地通过,因此略松口气。
不怕,禁国,还能继续走下去。他想。
当他越过最后一道牌坊时,山路消失,东皇太一让他通过验门,看到了山顶。
山顶上有一栋朴实的青瓦白墙建筑,屹立在孤山上的身姿没有太繁复的装饰,自显出稳重庄严的气质。庑殿式的屋顶翘着弧线优美的巨大飞檐,映在蓝天下,像一只展翅的飞鸟。
他通过门廊,进入这栋建筑,展在眼前的是一条上升的悬廊,悬廊尽头又是一座露天的圆环坛座。神奇的是,不论是悬廊还是坛座,在方才的山路上都是看不到的。
当他提起衣裾要往上走时,身后冒出了一个声音。
“你想,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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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神会给你什么启示呢?贤弟。”
他心一悸,秀气的眉不耐地皱起,但他还是选择优雅地回身,恭敬地朝身后的人作揖一拜。他道:“大司命。”
那声音笑起来。“此处只有你我,我俩兄弟一场,何必如此拘礼?”
他抬起头,看向他唤为大司命的男人,说:“蓬莱峰乃太一圣地,不好无礼。国与国之间,仍需讲求礼数,大司命。”
听到这说法,男人呵笑几声,像应和一句玩笑话。
他们面对面站着,就像映照镜子一般,两人精美英挺的五官轮廓有绝妙的相似,如同个模子印出的陶俑。然而光是眉宇展露的气质之强弱,却又能如此强烈的将彼此分割开来。
他眉毛细长,美丽细致的眼注视外物时,就像母亲的手正温柔地抚摸婴孩薄弱的头颅,舒适、悠缓,而不会予人逼迫之感,甚符合他雍容雅致的举止,但这层柔软却藏不住此时他心里对这人的冷淡疏离。而名唤大司命的男人,一身大红长袍包裹他挺直修长的身形,此时在这朴素淡雅的空间里,这色彩显得相当跋扈。他眉宇略粗,眼神炯然,嘴上常带露齿的笑,相当自信的模样,然而被他盯上,就像面临鹰隼的俯冲抓攫,咄咄逼上,要被刺穿似的。
而眼瞳的色泽,更是教人不会错认。
他有一双春竹青翠的眼睛。
而男人有一双秋枫熟成的眼瞳。
“一块上去吧,贤弟。”大司命伸手,朝悬廊一请。即使他说得明白,大司命还是强势地与他称弟,而刻意忽略他得以来此的身分──禁国的国君少司命。
他不好推托,只好冷着脸作揖,与他一同登上悬廊。
“我俩如此相似,历法同出一源,自然每年正月和太一打照面,总会碰到一块。”大司命状似和蔼宽容地说:“贤弟何必每年都摆这张脸孔给我看?还是说,你家皇后怠慢你,使你心生不满,想同皇兄诉苦?”
他淡淡回应:“大司命教导有方,公主贤德,颇有母仪风范。”
大司命怎会不知他的真意,却是顺着说:“我的好女儿,能让我的好贤弟满意,我就放心了。”
之后,大司命恍然地想到什么,说:“对了,贤弟旗下的都拔侯,近日可好?”
他看了这位兄长一眼,简短回答。”甚好。”
“也是,怎会不好呢?好得很。”大司命笑得不怀好意。”八月的时候,把我那边疆马军打个落花流水,连我都不得不中意他指挥的那批骑兵。”
“若大司命不刻意越我国界,都拔侯也不会轻举妄动。”他严肃的提醒他。
大司命的表情却无任何歉意。“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啊,贤弟。如你所言,我俩既以国与国之身分相处,而非兄弟,侵略摩擦之事便在所难免。”他轻松地谈说:“就像北方的汤国,那河伯也不是三番两次发大水淹我疆土,弄得遍地沼泽,作物无法生长,我也没同他言语计较。”
他没说话,但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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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去岁冬天,他兄长发动十万水军,挖走了这汤国河伯的一大块州地,笑称是为发大水的赔礼。
“何况,”大司命笑弯着眼,盯住他,又说:“你禁国国土,五百年前,可是我大司命的。”
他斜眼瞪着。
“我抢本来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不妥?”大司命哼笑,笑出了一身冷冽的杀气。”你可以说说看,贤弟,为兄洗耳恭听。”
这五百年前的史事,真是说来话长。他索性什么都不说。
“不谈这个。”见彼此僵滞,大司命又擅自主导气氛,扫去方才的沉重。“说到五百年,为兄也该同你道贺,贤弟。五百年……”他强调:“禁国走了五百年呢。不容易啊。”
“谢大司命。”他轻点头,道:“比起您的一千五百年,这不算什么。”
大司命笑看他。“五百年,也该遇劫了。”
他呼吸一窒,近年一直干扰他的心魔轻易被揭开。
每个国家,都会遇劫,尤其他和大司命都属”长命”的统治者,他们领着国家走得越长久、越顺遂,人民越依赖,遇劫之事越是非同小可。
但他努力维持镇定,不让他这狡猾的皇兄看出所以然来。
大司命又说:“每五百年一大劫,这只是贤弟的第一道关卡。”他弯着眼笑:“望你平安走过。”
这时,他们已走上悬廊尽头,到达那座露天的坛座。坛座用洁白的玉石砌成,在白日的照耀下显得光明圣洁,不可亵渎。四周空荡,晴朗无云的天空如盖罩着八方,更显这处空间广袤,人影渺小。
坛座正中有两张矮案,案上各置有一只黑漆红纹的耳杯,酒液在日光下泛起一抹薄薄的光泽。
“太一神总是准备周到。”大司命呵呵一笑。
两人动作一致地抖抖衣袖,慎重地拱握起手,缓慢弯腰,朝湛蓝深奥的天空深深一拜。
“你先请,贤弟。”大司命还是那样客气地伸手请道。
两人先后入座后,又是跪地叩首,朝天共作三跪九叩之礼,以此表达他们对天地宇宙的主宰东皇太一的崇敬与遵循。
礼毕,他们端起耳杯,将这一年一度的天启赐酒喝尽。
大司命放下耳杯,大声地说:“谢太一神赐福,这酒酿仍如往年,甘甜有韵,连我国最上等的云酿都无法比美。”当然,他这话更是刻意说给他的兄弟听。
东皇太一的天启,就藏在这赐酒的味道中,大司命这么说,无非是要他知道,牡国还是会一如往常的,强盛、昌隆下去,直到他将原本是封土的一部分的禁国收回为止。当然,真正的味道,只有大司命自己知道。
他也喝完了这盅天启赐酒。
他瞠着眼。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以袖摀口,强力地忍着在五脏六腑中翻滚的恶心感。
是──是血腥味。
为什么酒里会有血腥味?
东皇太一想要说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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