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安抚了这一个月来提心吊胆的蔡攸后,引着他来到父亲曾布跟前。
曾布并未再关心,蔡攸与张尚仪曾经的合作,到了何种地步。
帝国枢密院的宰执,做出的,是一副放眼未来的气度。
蔡攸作为长子,代表远在杭州吃闲饭的父亲蔡京,与曾枢相达成共识并把酒言欢。
席间,京城老牌名媛魏夫人,还献上了数道自己的拿手菜,听取哇声一片。
蔡攸,几乎可以就地改名为蔡“油”,因为他当场就不惧油腻地提出,要拜魏夫人为干娘,并作出十分心折的模样,向魏夫人请教蜜饯与花酱的制法,毕竟,上流家庭之间对于精致生活的一致追求,亦是他们增进虚情假意的优雅话题。
在这样和煦愉悦的氛围里,魏夫人畅想了将要到来的金秋时节。
新鲜出炉的干儿子蔡攸,则为她计划中的桂花酱献计献策,提议曾纬去定制一口宽大的平底铁锅,有助于烘干过水洗尘后的新鲜桂花。
翌日便是休沐,曾纬去为母亲定制平底锅。
磁州铁坊的掌柜,殷勤地为这位衣着奢美的贵公子参谋后,只见他的目光,黏在了坊中陈列的一对马镫子上。
“这是,你们坊打制的马镫?”曾纬走过去,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官人。”
“手艺不错。你们可会做鋄金的?若能做,我要定二十对。”
鋄金,是一种装饰工艺。将铁制物件雕凿出所需要的形态后,于表面仔细磋磨出纹理花样,然后将依着花纹剪出来的金箔,一丝、一缕、一片地嵌入铁器中,再用烧砑的步骤,加热器物,高速敲打金箔,使金与铁融为一体、严丝合缝。
鋄金的做法,并不会加持刀剑的攻击力或者马镫的实用性,纯为炫示奇巧,表明它的精美与昂贵。
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会要求大铁坊加入这道工序。
曾纬平素,但凡有空,就去端王府打马球,晓得端王赵佶对于马匹的全套装备,都有着华美奢靡的要求,故而今日被这铁坊的陈列所提醒,想着让父亲出个大几百贯,给端王送一份日常小礼,热络热络。
那掌柜的,听曾纬要在马镫子上做出鋄金花纹,而且一定就是二十对,明白这是个豪客,眼睛都快笑没了。
他立刻撩了袍子,从柜台后窜出来,点头哈腰道:“小号会做,会做咧,请官人屈尊移步,里头请,我家少东家,在后院有间雅堂,收着不少鋄金马镫子,官人可以拨冗一观,看看哪一款能入官人的眼。”
掌柜在前头引路,踏进后院,就扬开嗓子唱报:“五郎,贵客到,要定鋄金马镫子!”
铁坊的少东家,翟五郎,打了帘子出来,向曾纬恭敬行礼,让进屋中。
曾纬匆匆打量,只见这翟五郎不过就二十上下,肤色白腻,衣帽讲究,神情潇洒,和这京城里豪奢富商家那些见多识广的子弟,无甚区别。
屋里还坐着个男子,三旬上下,面黑皮糙,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滴溜溜地转,身上袍子的质地,也不寒碜,瞧来应是个四方跑码头的行商。
曾纬原本懒得多瞧闲杂人等,目光瞥到男子手中的一把短刃时,霎时愣怔。
这黑脸商贾握着的,竟是……
曾纬捺住心惊,踱步上前,眯着眼赞道:“好刀啊,寒光侵人,不是凡品!”
翟五郎正从架上将最漂亮的一对鋄金马镫子,抱了一只下来,摆到桌案上展示,一面笑吟吟地与曾纬套近乎:“果然世间男子,哪有不爱刀的。官人眼力了得,此柄短刃,据这位李兄台指点,来头不小。”
曾纬作出兴致更炽的模样,转向黑脸商人,拱手道:“请教足下,此刀有何名堂?”
……
这面膛赛过锅底的李姓商人,便是李相。
两年前,在雄州的宋辽榷场,李相跟着马植,欲与童贯蔡京所派的使者,暗中运作扶植女真人的计划,熟料马植暴亡,萧林牙也从天而降,与苏颂、宗泽等人一道,***夭折。
李相旦夕间失了金主,却意外地得知了邵清和萧林牙之间的关系。
李相原本给马植做手下时,就与马府的一个侍妾暗通款曲。马植一死,小妾便跟定了李相,二人私奔出燕京城,辗转寻了几门营生,都不太顺溜。今岁春末,李相与婆娘一合计,干脆怀揣着那秘密,来到南朝的东京,打听打听邵清如今的情形,看看有没有发一笔大财的机会。
李相记得,当初那邵氏夫妇,在榷场里售卖的货物中,除了胡豆外,近百只平底铁锅亦销售一空。很快,凭着商人的嗅觉与经验,李相摸到了这家磁州铁器的大号。
翟五郎性子豪爽,只当这是个从外州来京城认门、铺货的合作者,客气地引他进门,两下里吃茶聊天,互通商情。
听李相自称熟悉北辽的私货,翟五郎便请对方品鉴自己的一件珍藏短刃。
此刻,李相恭敬地将短刃奉给曾纬,逊着口吻,放低声音,带了神秘之意道:“这位公子,鄙人常年在雄州白沟边关跑买卖,宋辽夹私的金刃之物,也算见了不少。这匕首哪,像是西域送到北辽的贡物。辽人的契丹二字,取自镔铁之意,西域诸国为投辽国皇帝与贵戚所好,常进献精钢短刃。公子请看,此处的坑槽里,刻着的一排小字儿,鬼符似的,不是契丹语、夏语,应是西域的文字。”
曾纬一面施施然应着,一面遏制着震惊,摩梭翻看手里的鱼鳞匕首。
白昼的阳光下,将匕首稍稍侧转,便能看到那仿佛烛焰内心的蓝色光晕,萦绕在鱼鳞纹的刃面间。
这就是邵清那对匕首中的一把,也在蔡攸家奴的手中出现过。
他曾纬,两次都在高度凝神之中见过邵清的刀,不会弄错。
曾纬噙起嘴角,将刀递还给翟五郎,好奇道:“在下真羡慕你们这些能去五湖四海的商户,什么好玩意收不到呐。少东家,你这把刀,哪里弄来的?”
翟五郎有心结交眼前这位或许有官身的男子,一副不卖关子的坦诚:“我们是打铁世家,京城里有些名气,这刀,乃邻坊的一个浮浪子弟,晓得小弟爱刀,送来本坊换钱花的。”
曾纬“哦”一声,也不再追问,当下选了个马镫花样儿,起身挪步,去寻铁坊的掌柜付定钱。
掌柜刚写完契纸,听得门外骡车铃儿响,抬头一瞧,呦,老客户来催单了。
……
邵清带着王犁刀,迈进坊中,迎面见到曾纬,脸色不可避免地一滞。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拱手与对方见个礼。
走都要走了,此人今后,腾达也好,落魄也罢,都不会再出现于自己和妻子的视野里,自己何必像好斗的小公鸡一般,将戾气挂在面上。
曾纬却反倒提起了兴致一般,笑问道:“咦,邵提举也来照应铁坊买卖?”
邵清语调平缓:“与去岁一样,打些炊具,送去榷场。”
“哦……邵提举不是要举家迁往岭南么,怎地又往北边跑?”
“曾舍人费心挂念了。”邵清淡淡回一句,只转头,引导着王犁刀与掌柜交接。
曾纬并没有罢休的意思,踱步过去,盯着邵清道:“太府寺的提举,可是要职,邵兄当差正是春风得意、深得简王倚重之际,突然就卷上铺盖、拖妻带子,哦不对,邵兄还没有子嗣,唔,你们这般仓惶离京,是有什么难言隐情吗?”
邵清叹口气,仍是温言道:“侮人者,实自侮也。曾舍人与在下再是有私怨,毕竟是朝廷命官、天子近臣,大庭广众,舍人你出言之前,还是应想着,给朝廷留些体面。”
曾纬眸中的悍然狠意一闪而过,抿嘴拱手道:“多谢邵提举指教。在下与提举,哪有什么私怨,反倒与提举的娘子,算得亲眷。二位到惠州后,于胡豆漕运上若有难处,千万别客气,只管写信与我,我自会盯着榷货务的表兄,关照二位。”
曾纬说完,瞟几眼面带错愕的掌柜,以及露出鄙夷的王犁刀,风度翩翩地告辞而去。
……
从铁器坊走到街口的茶楼,短短不到百步,曾纬觉得周身的血液,已经燃燃蒸腾起来,简直比夏末初秋的正午阳光,还要炽烈。
大胆的想象,令他兴奋无比,他几乎是晕乎乎地进了茶楼,叫了个二楼的雅间。
坐定后,曾纬吩咐伙计,在街边喊个帮闲的汉子上来。
“你,现下去巷子里的磁州铁坊,寻一位姓李、面黑、穿赭色纹锦夏衫的男子,请他到此处来叙话。”
汉子应承了,转身要走,又被曾纬叫住。
“那铁坊里,若有个颀长身材、五官还周正的青衫文士在,你就先于门外候着,带他与同伴走远了,你再进去寻人。”
三四个刻漏后,茶楼的木梯响起脚步声。
居高临下观赏街景的曾纬,转过头来。
曾纬没有想到,这个今日陌路相逢的买卖人,再次见到自己时,关上门后说的头几句话,就如惊雷炸响。
“官人,小的也正要寻你!方才在坊里,与君不善的那客官,小的认出了他。他,是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