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瞥了一眼身侧的两个副手,阿四的不服,未全然褪去,美团则自始至终都埋头整饬食材,十分淡静。
姚欢心里头清楚,莫看美团年龄小,但性子和头脑,起码从这两个月的接触来看,可比阿四强,不会吃他的闷亏,更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至于那个叫胭脂的小婢子,姚欢也感到,她并不是什么仗势欺人的小姑娘,这般主动攀谈,也显示了她的分寸。
“这呀,是今日吾等借这西园宝地,临时要搭的灶。”姚欢温言软语地回答了胭脂的问题。
胭脂越发好奇:“是做烤食?那这芭蕉叶又作何用?”
姚欢笑道:“胭脂姑娘想弄明白?那可否劳驾你,帮我问外头的小郎君们借个铲土的家伙事儿,再领我去外头转转,找个溪涧旁的下风处?”
又对美团道:“你与阿四便在此处听姨母分派,汝舟我带出去,免得他不听话。”
方才的小风波中,美团手里的活儿没停,耳朵其实一直支楞着在听,对姚欢的每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小主人不愿意弟弟跟着阿四混。
她也厌烦阿四,但不怕他,何况沈馥之就在近旁,她美团不跟着姚欢出去,没事。
美团快手快脚地捧出个垫着清香荷叶的竹编盘子,满面堆笑地,将上头几份用箬壳盛的猪肚莲子糯米糕,客客气气地分给“颜料名字姐妹团”。
“阿姊们尝尝,这是俺家娘子今早新鲜蒸的,不在席面的菜式里,专门做给咱们当点心的。吾等稍后忙起来,可没功夫垫肚皮哩。”
头一份,她就献到了胭脂面前:“胭脂阿姊,吃一个,可香可香。不过呀,俺家欢姐儿要用芭蕉叶变的戏法儿,更有趣,管教你看得稀罕。”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胭脂爽快接过糕团,咬了一口。
“嘿,这猪下水做的米团子,还真好吃。”胭脂向府里其他几个婢子由衷道。
姚欢赞许地觑了一眼美团。
真是老板喜欢的好员工呀。
兼具小蜜蜂的勤恳和小黄莺的讨喜的补台员工,与自负资历而忘乎所以在甲方面前坍台的员工,区别就是这么大!
……
流水潺潺,鸟雀啁啾。
胭脂带着姚欢和姚汝舟,走到百来步外的溪涧边,指着几块大石头中之间的泥地,问道:“姚娘子,此处埋灶可否?”
姚欢很满意,放下扛着的两把锹子,又命推着独轮小木车的汝舟停下,递给他一把小些的铁锹。
“汝舟,你也和我一起挖。”
胭脂看这年画童子似的小娃娃,比锹子没高多少。
她到底不是心肠冷刻之人,遂向姚欢道:“姚娘子,令弟能有多大气力呐,俺还是回去叫两个府里的小厮来吧。”
姚欢道:“力气,力气都是练出来的,我小时候,与男娃娃打架,都没输过。他挖个土,怎地就不行?”
姚欢没有诓人。
当然,那是她前一世做祖国花朵时的战绩。
没妈的孩子,人们会可怜;没爹的孩子,人们会欺负。姚欢没爹没妈,大人可怜她,孩子们欺负她。恃强凌弱这是人类幼崽们保留的兽性本能,在得到充分的教化前,对付这种兽性的,要么靠成年人的介入,要么就只能靠自己的拳头来反击啦。
且说姚汝舟听了,仰起小脸吃惊地盯着阿姊。
他与姚欢相差十来岁,记事起,阿姊就是个大人,一个温和慈柔的大人。原来阿姊儿时也曾经那么威风过呐!
汝舟这个小人精,觉察出方才在灶屋里,自己附和阿四的笑声,惹来姚欢的不悦,此刻更不敢忤逆,乖乖地抡起锹子,和阿姊一道,吭哧吭哧开始挖土。
姚欢为了在这场宴席出奇制胜,事先找高俅做了调研,知晓西园土质松泛、溪涧边多鹅卵石,才果断决定尝试一下自己的想法。
而胭脂领他们来到的这溪石间,本就凹陷,姚欢姐弟并未费太多功夫,便刨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不小的土坑。
姚欢抹抹一头的细汗,返身抱了木炭铺在坑中,用火折子点燃,一面又去卸了独轮车上的食材筐子,推着独轮车到溪边。
胭脂和汝舟跟了过去。
姚欢道:“吾等来捡鹅卵石吧,大个又扁平的最佳。”
胭脂觉得这姚家娘子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性子又随和,她越发起了结交姚欢、托她帮自己办事的心思,于是二话不说,躬着腰寻捡起大石块,堆去独轮车里。
坑中传来炭木噼啪的爆裂之声,燃烧得十分旺了。
“一半石头扔进坑里。”姚欢道。
“啊?那炭火不是压灭了?”胭脂纳闷。
“一时半会儿灭不了,但也无需烧得再旺。石块最能保温,比锅盆好使。吾等铺一层石块,垫上芭蕉叶,然后将那一大筐各色肉蔬用芭蕉叶裹了,最上头再用石头捂严实,那里头的热力,可不比灶间炉膛里的低。”
胭脂听了姚欢简短的解释,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就是,跟烧窑似的,不过是在地下烧?”
姚欢微笑着点头。
三人于是站到上风处,抛入石头,见烟气低了、明火弱了,方凑近些,迅速地铺展上一层已用井水清洗干净的芭蕉叶。
姚欢又去清溪中洗了手,伸入竹筐去,小心地将已经处理过的食材一一搬出来,摆到芭蕉叶上。
胭脂细观去,但觉琳琅缤纷。
有开膛后拿筷箸撑开的三四个童子鸡,有自背脊处斩开、绕成蟠龙状的河鳗,有一扇羊肋排,竟然还有几块缠绕着黄花菜的五花肉,皆是酱汁淋漓、豉油红亮,看得出腌渍处理得有些时辰了。
火石坑里的温度看来果然很高,姚欢一将食物放进去,就迅速地缩回手,去捏自己的耳垂、凉一凉。
待荤腥之物平放妥当,姚欢掂着锹子,轻轻铲着芭蕉叶翻卷包拢食物,一来避免汁水泄漏,二来避免肉食与上层石块泥土接触而污染。
这般精细的步骤完成后,她才招呼着胭脂和汝舟,取出筐子里的芋艿、山药和萝卜,也扔进坑中,再添上第二层芭蕉叶捂严实、不让一星半点的火力热气泄露,最后才用另外一大半鹅卵石堆叠上去。
姚欢这个做法,其实是来自上辈子的旅游经验。
公司组织去秘鲁玩,当地人的特色烹饪方法之一,就是在地上刨个大坑,加入草料烧旺,再投入石块保温,然后把猪样鸡鸭、玉米土豆之类的埋进去、盖上芭蕉叶和石块,不到一小时就可以挖出来,食物不论荤素,均已熟透,口感也很好,又比明火烤的健康。
可惜现在是北宋年代,土豆、红薯和玉米都还未传入中原,否则一起扔进去烘,才过瘾。
不过,姚欢蹲在坑边,心里头略有些惴惴。
这可是今日的硬菜部分呐。
姨母信了自己的主意,在灶间准备的都是猪杂、鸡脚等佐酒之物,还有邵郎中给写的几个素菜方子,以及汤羹和饼子。
面前这石头下面的一大堆,才是重头戏,千万别演砸了。
汝舟到底是个娃娃,心大,见阿姊再没什么活儿派给自己,便去溪边打水漂玩。
胭脂则陪着姚欢一同蹲着。
小半炷香后,她吸溜着鼻子,喜道:“姚娘子,你闻,肉香味儿浓咧。嗨呀,这法子真妙,王公本就爱林泉山野之趣,他定会喜欢。”
姚欢仿佛一名新卒,近阵意怯,还带着疑惑地问对面的胭脂:“真的香吗?”
胭脂却忽地面色肃然,慌忙站起来,目光投向姚欢身后,恭敬地行礼道:“曾四郎,苏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