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上那该死的飞艇的监视下,要想大规模的运动真的很难。而且,在撤出城内兵力以前,也不能先开火,哪怕是一个该死的混账炮兵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向城外开了一炮,势必也将会引发敌方海军舰队的大规模炮火还击。山根信诚这盘棋要下好,实在很难。
乃木希典就更难了。他所面对的,是以前的任何知识,任何积累都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的立体战斗。
时代变了。
一个小时,这是乃木希典与山根信诚的约定。这是他亲自晋见了山根旅团长经过一番激烈争吵之后才终于说服旅团部改变了决策。乃木希典的中心要点就在于——冲出城去与自杀无异,而且,根本改变不了长崎成为一座火城的命运。
这个混成师团中,人才济济,就算是乃木希典,一个步兵旅旅长,也是少将军衔,而山根信诚,大山岩,西宽二郎,都是军界的一时豪杰。如今,在努力将怒火压制下来之后,山根信诚师团正在运动着他的一万五千人的庞大军队,在长崎市民的掩护下,完成着一项釜底抽薪的阴谋。
长崎,如果你避免不了覆亡的话,那么就让你的覆亡给天皇带来一点荣耀吧!
山根信诚望着自己眼前的长崎,默念着。闭上眼睛嘀咕了一阵,等到再将眼睛睁开的时候,已是一片平静。抬眼望了望天上的飞艇,气愤地抢过身边士兵的步枪,抬起枪身瞄准着,手指紧扣着扳机颤抖着,却半晌没有发射。
士兵紧张的看着自己的旅团长,虽然明知道不可能将飞艇击落。但是仍旧怀着一份侥幸,也许,开枪的人是山根旅团长,结局大概会不一样吧。
“呵呵——”,山根信诚突然咧嘴傻笑了笑,双手将这从德国购进的毛瑟步枪漂亮的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一个标准的持枪立正动作收尾,脸上肃穆下来:“立正!向后转!敬礼!向天皇陛下!”
右手一提,将步枪提过脚踝,肘关节一弯将步枪平送到胸前,同时与师团部内所有的人一起从胸**发出一声:“敬礼!天皇陛下满塞!”
“礼毕!”,山根信诚的脸色凶狠异常,低吼着让众人完成敬礼,山根信诚将步枪平端起来,朝身边那个卫兵用节奏非常短促的音调道:“十四郎!收好你枪!你的师团长为你节省了一颗子弹,告诉我!你将回报什么!”
那个叫十四郎的少年眼中溢出兴奋混杂着凶狠的光芒,喘呼呼的吼道:“师团长阁下!是支那人的生命!支那人的生命!”
所有的人血脉贲张。这就是山根信诚所要的效果。
“报!”,通讯兵飞速的冲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报告师团长!乃木旅已经运动到了东彼杵町饭盛山和番神山一线待命,请求师团长阁下依照约定,向佐贺县撤退!”
“好!”,山根信诚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正色道:“传令山根师团!抛弃辎重,即刻向佐贺有田町撤退,在有田川一线布防,第一旅团,留两个小队在幕头丘一线扰敌,师团部目标是幕头丘以东两公里的金山岳!出发!”
(日本的地名有些奇怪,大伙儿将就着看吧。比如长崎境内,就有饭盛山和番神山这两个破土丘,其实读上去都差不多……)
长崎外,段祺瑞的怒火已经很难再遏制下去了,已经足足一刻钟了,眼前这十几个日本兵一直弯着腰,口中不时反复的说道:“请天兵受降。”,但是他们会说的,也就只有这一句,其他的,无论问什么,都是这么一句。
真恼怒起来,段祺瑞这边的清军都恨不得狠狠地在这些苍蝇身上踹上一脚,但是又下不去脚。这十几个缴械的日本兵,眼泪一直吧嗒吧嗒的往地下掉。看上去也挺辛酸的。再说人家是来投降的,又何苦再欺负人家呢?
日本兵身后的简易掩体内的机枪手们偶尔回过头来,也都叹两句可怜。
请示指挥部的人回来了,气急败坏的回来了,一边跑一边喊道:“有诈,段守备小心!”
段祺瑞一愣,这还能有什么诈?械都缴了,身上也搜过了,赤手空拳的,自己这边刀枪在手,还怕他们什么。倒是这长崎……
想到这里,他不仅扭回头去看长崎城的方向。不回头还好,一回头,段祺瑞不由自主蹦出一句“妈呀!”
眼前是一张狰狞的不能再狰狞的脸孔,红通通的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张大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正在向自己扑来,段祺瑞反应神速,施展出他历年兵科锻炼的身手,一脚就踹在那人的肚子上,右手顺势就将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
“砰!”,长崎的方向同时响起一声闷响,一颗绚丽的烟花在天空绽开。一个小队从城门冲了出来。
“倭人发疯了!”,段祺瑞还没从刚才那番惊吓中缓过神来,身后一阵冷汗,抬手砰的解决掉一个倭人后低吼道:“快弄死这些狗日的!”
解决这些已经弯腰弯得半死不活的傻帽兵当然不用太多力气,段祺瑞这一棚人当下就三下五除二将这十几个倭兵砍翻在地,同时就地卧倒,匍匐向前方的简易工事靠近。
当然,解决这些人不会要他们动手的。外围警戒圈的机枪在倭人接近时开始喷射火舌,几十株麦子在这个夏季被飞快的收割。快的甚至连海军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当然,日军这种送死的冲锋并没有停止,眼见这一拨麦子过后,又从城门处出来一批移动缓慢的平民,每个人看上去都是衣衫褴褛,风一吹几乎就要倒下似的,佝偻着身子缓缓向清军阵地而来,人群中有几个人偶尔吼上几句“为了天皇!”,“天皇满塞!”之类的激励口号,一群人就那么无视脚下的尸体,缓缓向前而来。
很显然,刚才那一波武装士兵的冲锋行为并非是日军指挥部的驱使,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士兵的自发行为。他们用生命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机枪手忙着用水去冷却枪管,一边紧张的看着段祺瑞,在这个登陆场前沿哨位上,段祺瑞是官阶最高的武官。而这个机枪棚以及两个步兵棚的近百号人,眼见着眼前那一大堆看上去像是百姓的日本人渐渐走近,开枪也不是,不开枪也不是。
天上的飞艇上,胡三根也在紧张的注视着长崎城内的异动,刚才一时的疏忽使他失却了观察目标,但是他惊奇的发现,如今那些目标们又出现了。城内的日本陆军正在有秩序的向着东南方的郊外撤退而去,根据地图显示,那是在长崎县佐世保市东南的波佐见町,与之相邻的,正是一片平原,适合步兵快速撤退,而从距离上看,又超出了舰炮的火力射程。而陆陆续续向南北方向逃窜的日本平民好像就没断绝过。
“狗日的倭贼要跑!”,胡三根咒骂了一句,连忙将情况传回地面。
前方哨点状况都落在聂士成的眼睛里,要是放在过去,他会派出步兵放出拒马,并且下令,过线者格杀勿论,杀掉几个人之后,就不会有人胆敢再闯线了,这点暴民他还没放在眼里过。在他看来,段祺瑞在那里,有个百十号人,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让他在意的是刚刚译码出来的飞艇急报,日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向东南方向撤离,看来是有心放弃长崎了。这样最好,这样的城市,除非有心屠城不在乎平民死伤,否则要以自己手头的一万两千余人的部队,想要吃下来是很难的。
没办法,谁让这是第一仗呢?第一仗要是全靠海军舰炮的燃烧弹,一把火把长崎烧得干干净净,爽快倒是爽快,但是那要他聂士成来干吗?而且,这样子对大清的形象也不好,很容易就会让英国人法国人找到理由来干涉,就会给皇上的大计添乱了。想到这里,聂士成站起身来,沉缓的发布命令道:“还有一个时辰,后续叶志超大人的部队就要到了,兄弟们给本帅打足精神,准备进城,给后面叶大人的兵腾出点房子来住!”
“喳——”,中军帐内的参谋及通讯兵们听说日本人要逃跑,都是眉开眼笑,一文钱力气不用花便可以拔得一座重城,功劳一分不会少,皇上对龙旗军一向宽厚,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砸到头上嘛。
王士珍和冯国璋却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王士珍喃喃了一句道:“大帅,标下看,得赶紧动手,杀他几个才止得住。”
聂士成头也没抬,唔了一声,埋头看了一阵桌上的地图,手指胡乱的在地图上移动着,不时地敲击几下,抬起头来下命令道:“冯国璋,你的骑兵营,出一棚人马给我止住那群平民,进两百步者,格杀勿论!其余全体中军帐外给我待命!传令海军,对准长崎城,给我狠狠地开炮!要乱,就让他乱个够!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算来算去少三万多人哪!想摆这么个大口袋给我老聂钻,没门!”
聂士成的判断是建立在原先的长崎屯兵四万五千人的概念上的,如今一万人向东去了,城内按照他的计算,还应该有三万五千人的倭兵,在这样的判断基础上,那么很显然,日本人是想用一万人的撤退兵作为疑兵,试图给聂士成留下一个长崎城内无兵的假象,引诱聂部进城打巷战,双方短兵相接,那么海军的重炮就没有办法发挥优势了。
聂士成的这个判断当然没错,但是事实上,日军的两个师团三万人,现在已经运动到了大分县,等待着他们的,是东京警备舰队和三菱运输公司的船队,三万人将分三次,从大分横渡濑户内海,抵达广岛,然后陆上行军配合火车赶回东京去。
可惜的是清军在日本本土没有大型的据点可以起降大型侦查飞艇,朝鲜由于袁世凯的清军大营已经南移,所以,也无法从朝鲜起飞,眼下的空中侦察只能靠定镇二舰前后甲板带的四艘小型飞艇了。是以,也根本无从得知九州岛的另一侧,正在上演着一场海上大撤退。要不然的话,一场屠杀是免不了的。
“通讯组给我发报给后面的登陆船,请叶志超更改登陆地,让海军派船护送他们直接去熊本登陆!第三拨戴宗骞去福冈登陆!”,聂士成接连向通讯组发布命令,一口气说完一堆命令,恨恨的说道:“喜欢打老子的伏击,他妈的,老子包你的饺子!”
聂士成少年时就养成了大开大阖的脾气,参军打仗时也是以大纵深穿插敌后,快速运动而闻名湘军淮军,为人忠义,虽稍有些军人痞气但是打起仗来没话说,眼下见东洋这些倭人给他玩这种下套子的把戏,一下子就把他的脾气给激上来了,所以他当下就更改登陆计划,他要在九州岛上,玩一把大的。
不过,由于他对长崎兵力的判断失误,也导致了长崎市民的悲剧。后世日本有一本书叫做《长崎的魔王》,直将聂士成和刘步蟾与日本战国时期火烧延历寺的织田信长相比,号为第六天聂魔王,以及第六天刘魔王。据说直到许多年以后,每当日本小孩子夜哭,他们的母亲一提起这两个人的名字,小孩便噤声止啼,极为有效。
济远舰本来被安排去护送登陆船团,心有怏怏的水兵们都有些不舍的挤在后甲板上看着越来越远去的长崎。他们的舰长方伯谦一反常态的没有管束他们,相反的是与他们一起站着,心情复杂的看着那片曾经熟悉的土地。
“管带大人!”,一个兴奋的声音:“要开炮了!要开炮了!管带,给刘大帅求个情吧!咱要留下!”
方伯谦也是激动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知道,刘步蟾会给他这个面子。
定远舰上,早已经校准了射击诸元的巨炮开始轰鸣,炮弹呼啸着向长崎飞去。燃烧弹爆裂出的粘粘的火油,开始在长崎这样一个典型的日本城市中燃烧。
聂士成的望远镜一直在看着城内的状况,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城内并没有出现他想见到的大规模的士兵存在的迹象。
三万人啊,哪去了?这么能躲?
冯国璋的骑兵一棚也有些管束不住那越来越多的平民了,尽管雪亮的马刀在空中虚劈着,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些似乎已经有些癫狂的日本人向前冲的步伐。后面是渐渐燃起的火城,前面是清军的机枪阵地,似乎往哪走都是死。
冯国璋已经下令杀了十几个人了,这些人仿佛是不知道害怕一样,仍旧地向前挤着,看着眼前这几百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冯国璋赶紧招呼王士珍的步兵营派人来将这些人先拿下了再说。
这倒成全了这批平民。留在长崎城内的,现在基本上已经是陷身于一片火海,在不断的炮击中,没有人敢于出来救火,半个长崎城都在燃烧,但是聂士成依旧没有找到任何大规模武装力量存在的迹象。
“他妈的,看你们这帮倭奴躲到什么时候!”,聂士成暴怒着喝骂道:“给刘步蟾传令!狠狠地打,直到把炮弹打光为止!”
顿了顿,缓过劲来说:“跑出来的平民,有伤的派军医给他们治伤,留五百人,让那些没伤的建一个难民营。准备收容城内的流民!”
军医一共有二十余人,由一个叫孙文的管理着,此人乃是军部尚书李鸿章直接荐到龙旗军内效力的,因为是在香港念的医科,英文也不错,正好与原来的中医混合使用,有些外科的东西他拿手。
孙文原本是向李鸿章建议一些改革方略的,李鸿章哪里吃他这一套,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来见见这个香港来的学子,却听了一堆已经在进行的或者将要马上进行的改革的建议,甚是好笑,但是又考虑到将来军中要多多引进这样的西医人才,所以就跟聂士成招呼了一下,让孙文到了龙旗军中筹建了一个军医局,给他授了个游击衔先管着。
“孙游击!”,一个骑在马上的士兵恭敬的喊了一声,一边跳下马来将几个伤员领了过来,朝孙行了个礼道:“大帅有命令,这些日本人有伤麻烦您给瞧瞧,要是装伤您招呼一声,那边就有弟兄来收拾他们。要是轻伤,您就打发他们去那边帮工去。您忙着啊……”
“哎——”,孙文微微晗首道:“听口音,你是湖南人?以前没见过你啊?他们都知道,跟我不用怎么客气的。”
“回游击大人的话。”,那小伙子长得端端正正,浓眉大眼的,就是有点拘束,谦恭道:“大人您听出来了,没错我是湖南人,是跟李承宗大人前些天刚到的,因为喜欢骑马,就给安排到了冯大人麾下,我姓黄叫黄兴。大人您人真好。”
孙文憨憨的笑了笑道:“噢,黄兴,好名字,有表字吗?不过,我不是什么大人咧,我叫孙文,字逸仙,我是广东人。”
“嘿,游击大人也是大人啊。”,黄兴摸了摸头上的短发,憨厚的笑了笑道:“我草字克强,也开蒙念过几年书,大人您真客气……客气。孙大人,咱回见!”
“回见!”,孙文笑了笑,望着年轻的黄兴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也曾经像这个少年一样,有梦想,有活力。本来希望借着改革方略引起朝中巨头李鸿章的注意的,却没想到到北京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些想法都已经在进行中了。
嗯,看来以后要想想其他的机会了。广东人的那种百折不挠的因子给了孙文屡败屡战的性格,看了看几个断手断胳膊的伤员,孙文笑了笑暗下决心道:“总不能一辈子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吧。
想着想着,脸色就严肃起来,抬手招来一个日本人,麻利的动起手来。
而那边的聂士成中军帐,已经开拔了,一万两千人的龙旗军留下了一千人,剩余一万一千人在聂士成的指挥下,分作两镇,分别由冯国璋和王士珍指挥,向着长崎城所在的佐世保市的北方而去。由于飞艇回报,南面的波左见町一带,地形复杂,而且有日本军人经过,恐怕有埋伏,所以聂士成选择了佐世保市的北面,打算从佐町和松浦市穿插,直接进入相邻的佐贺县,然后命令舰队停止炮击,大部队直接进入长崎,搜索他所认为藏匿而实际并不存在的日军隐藏兵力。
而天上有飞艇看着,也不怕有什么意外,即使是三万人一同袭击登陆场的一千人,在舰炮和留下的七八挺马克沁的防护下,不撂下个万儿八千人,也休想冲到海边。当然,日本人哪有那么傻,他们冲过来跳海自杀吗?
在这样的状况下,还没有接战的战局正在向着一种较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给己方带来最大伤害的,往往会是自己人。如果局势一直按照聂士成所想象的这样发展下去,那么长崎城一定会避免掉那场浩劫。但是,聂士成部向佐贺的运动,使得山根信诚师团误判了形势,也正是他的莽撞举动,导致了火烧长崎悲剧的发生。
让我们将目光收缩到九州岛的战略层面上,当日下午二时许,聂士成部开始运动到长崎城的侧后方,试图躲避聂所认为的城内隐藏兵力。同时,第二波登陆船团在舰队护航下抵达熊本,轻而易举的占领了空城,统兵官直隶提督叶志超。
而海面上,山东新军戴宗骞部,正在翘首望着东方,兴奋而又无聊的消磨着时光。
日军方面,山根信诚部一万人已经撤退至有田川(叫有田的小河)一线布防,这里已经远离了清国海军舰炮的射程,山根信诚的目标就是在这里狠狠地教训一下支那人。为了这个目标,他甚至放弃了长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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