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零章 民主与专制

1655年2月15日,汉洲,建业城王宫。

黄宗羲躬身向齐王施礼,随后垂手站在殿中,等待齐王问话。

“黄先生不必拘礼,请坐下说话。”齐天不由的仔细打量着这位被后世称之为秦以后二千年间“人格完全,可称无憾者”的少数先觉之一。

黄宗羲拱手谢过齐王后,便侧身坐在一张椅子上,余光中瞥见齐王旁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好奇地看着他。

“他是我的长子,作为王太子,以后可能会执掌这个国家,所以时常会随我一起听政,多少能增长一些见识。”齐天笑着解释道:“子兴,与黄先生见礼。这可是来自大明最具前沿思想之大儒!”

“外臣,当不得齐王谬赞,更当不得太子如此大礼!”黄宗羲见王太子齐子兴走到他近前,朝他躬身施礼,连忙起身回礼。

“你所着言论,我尽数拜读,不少理念也甚为赞同。”齐天看着黄宗羲,认真地说道:“身为天下人,当思天下事。而天下之事,莫过于万民之忧乐。行事要思万民之忧乐,立身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先生所言之思想,虽简朴,但具有前瞻的科学性和民主性。我等闻知,均应谨记这些道理,并能身体力行,践行之。”

“大王,外臣愧不敢当!”黄宗羲不禁愕然,想不到这齐王不仅对自己所言所行有一定的了解,还对自己如此认同,心中对这位汉洲之主,评价不由高了几分。

“黄先生在留书中所言,三代以下之法为帝王一家之法,是非法之法,主张用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并提出了“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的思想命题。对此,我深以为然。观我齐国在汉洲立基近二十年,所立法制数千条,竭力尽以“天下万民”为本,以公开、公正、公平为总则,以确保天下之民,能为公法所护,不为残政所迫。但要全面实施全民法制社会,尚任重道远。”

“大王所为,已远超历代,此齐国之幸,汉洲百姓之福。”黄宗羲由衷地赞道。

“不过,先生另有所言,自秦以来历代政治“有乱无治”,弊病的根源在于秦“废封建之罪”,进而效法古代“封邦建国”的诸侯自治制度,或者,退而求其次,则应效彷唐初设置“方镇”以屏藩中央的制度,以此制衡中央集权,实施地方自治。说实话,对此,我是不甚赞同的。”

“愿闻大王垂见。”黄宗羲郑重的拱手说道。

“说句通俗的话,集中力量好办事。”齐天笑着说道:“纵观我华夏数千年历史,神州虽有离散分裂时期,但统一聚合却是大势所趋,为我华夏主流。封邦建国以为诸侯自治,或者设置方镇以屏中央,虽可制衡集权,但多少会因为诸侯和方镇野心滋长,而使得九州离散分裂,甚至重回战国,或割据藩镇,彼此攻伐不断。若是外族番邦袭来,以九州分裂之力,何能抗之?”

“可若天下集权于君,而君未能视事,或不愿视事,更有甚至,以君之私欲,行残万民之事,岂不是有如战国、藩镇之祸?”黄宗羲反驳道:“数千年华夏历史,有为之君,毕竟是少之又少,而暴虐残民之帝,却为数众多。封邦建国,乃至方镇自治,虽有分裂之危,但总有掣肘之法可避其祸。”

“黄先生,陈涉当年于陌野之中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及至五代时期有人尝谓,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至此,你还愿意相信封建邦国,以及藩镇设立,可制衡中央集权?”齐天嗤笑道:“君王独夫,暴虐残民,说的不好听点,无非是改朝换代,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可若是大肆封邦建国,那神州天下,九州之内,数百年后,恐再复诸侯林立,成为各自分裂独立之邦,大一统之势恐难以为继。甚至,华夏之传统和明,亦将不复存留。”

“大王所言,恐言过其实。”黄宗羲摇头说道:“封邦建国只是分出了治权和财权,军权当为统一,归属中央。如此,当可避免封建离散。”

“你不是认为君王乃独夫,既然军权归属中央,那地方何能独抗集权,如何制衡中央?”

“中央应与封建地方订立君子之约,以制军权。”

“既然君王昏聩残暴,岂会由一纸契约所能约束?”

“君王之下,当设宰相,以制君权。”

“君王若不愿分权呢?神武如洪武皇帝,不是也裁撤了宰相,尽揽国中大权。”

“君王独夫,天下共抗之!”

“君王手中可是有兵。”齐天笑道:“黄先生,你这话说的可有点大逆不道呀!”

“”黄宗羲顿时无语,“那,齐王有何高论?”

“封邦建国也好,设立宰相以分君权也罢,无非就是想要限制君王独裁之权,行民主集议之力,尽力避免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以免为国家、民族,以及普通的百姓带来不测之风险。黄先生,我理解的可对?”

“然也。”黄宗羲点头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依赖圣君明主治理国家,乃侥幸之心,不可长久。国家大政,众人集策,方能避免有失。”

“众人集策,参政议政,倒是理想治国理念和方法。但黄先生可能忘了一个最为关键的因素。”

“请齐王赐教。”

“民主,是需要时间去学习和适应的。”齐天悠然地说道:“十几年前,汉洲初立,我亦曾想过将汉洲建成一个众民之国,更是想要试行先生所言“天下为主,君为客”的理念。但我们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当今天下真的需要民主吗?或者说,这个时期,我们的百姓真的想要获得自主管理之权力吗?”

“”黄宗羲陷入了沉思当中。

“我齐国自十余年前,就不遗余力的在辖下各地大办教育,极力普及民众的识字率。即使如此,我齐国也不敢说国中民智已开,可能尽数行使赋予之权力。就算是施政履政之官员,尚不能完全独立脱离君权至上,集权为主的既有治理模式。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轻轻地迈上一小步,或许就能极大的推动人类的进步。但要是步子迈得太大了,很有可能是整个社会的一场灾难。”

“齐王所言,可是认为君权分立,民主集策,尚需时日?”

“不错。”齐天点头说道:“专制独裁向民主集策的转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去学习和适应,且民智广开之时方能实行。另外,民主和专制并非是彼此割裂,互相对立。二者之间,应该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互相转换,彼此促进。比如,决策之前,当充分民主群策,通盘考虑,而决策即出,所有人和所有地方,当依集体的决定和分工,切实履行各自职责,不得推诿拖延。”

“齐王所论,外臣尚需多加思虑,方能解心中所惑。”黄宗羲隐约觉得齐王说得有理,但自己数十年来,一直抨击君主专制,潜心研究民本之念,试图去限制君主之权,发挥万民之力,可不是齐王三言两句就能立时说服的。

“你们此次使团来我汉洲,可是想要借助齐国之力,对孙可望进行一定程度的压制,以避免其跋扈张扬之举?”聊完了有关民主和专制的问题,话题不由转向了大明使团访齐的目的。

“正是。”黄宗羲拱手说道:“孙可望在我大明广德天子定王朱慈炯于去年十月,在南京继大明皇帝位,次年改元广德继位以来,虽然表面执礼甚恭,但暗地里却以其秦王为尊,大肆揽权,朝中大小政事皆出秦王府,置天子于不顾,势若傀儡。长此以往,恐有董卓之行。”

“我听闻,孙可望在主政江南、江西、湖南等地,循云贵之模式,收缴大量土地,将其分配于无地流民,并且规定官民一体纳粮缴税,此举,不仅很好的促进了各地的民生恢复。同时,也保障了你们大明官军有充足的物资和民力,与清虏对抗。若是以目前你们大明朝廷之力,可能做到这些?”

“以朝廷之力,如何做不到这些?”黄宗羲下意识地反问道。

“未必竟然吧。”齐天笑着说道:“你们广德朝中官员可敢将众多乡绅官员名下的土地无偿分配给无地的流民?你们的官员可会提出官绅一体纳粮的规定?更为重要的是,你们大明的官员可敢打破旧有的社会生产秩序,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治理结构?”

“齐王之意,可是要支持孙可望篡逆大明江山?”黄宗羲警惕地看着齐天。

“黄先生不是曾言,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吗?若是孙可望之辈能做得比大明天子更好,且使得百姓安居乐业,万民无忧。那么,这天下改个姓,又有何妨?”

“齐王殿下!”黄宗羲悚然一惊,随即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孙可望之辈乃流贼出身,杀官残民,所经之处,无不生灵涂炭。昔日,甲申之变,若非流贼肆虐,清虏也不会趁势入关,乱我神州天下。试问,此辈怎会做得比我大明会更好?然,十余年来,你齐国可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扶助我大明。今日,为何要改弦易辙,另助流贼之辈?”

“先生来我汉洲已有近月时间,在我齐国各部官员陪同下,已走访建业府县镇乡屯十余处,参观各类大小工矿企业数十家。于此,你可有何感?”齐天没有回到黄宗羲的问题,反而突然转了话题。

“齐国之工坊厂矿,器物轰鸣,生产极速,各类货物产出源源不断;乡间民屯,亦良田纵横,稼穑旺盛,百姓无饥饿受冻之虞;县镇之间,道路通达,车辆不绝,往来便宜;港口之内,更是舟船云集,四方商贾齐聚于此,货殖各地,繁盛之极。齐国,可谓大治。我为大明使者,于此,为齐王贺!”

“齐国政府安排你等参观建业府辖下县镇乡屯和众多工矿企业,先生心中可是认为我齐国借机向大明使团炫耀此等奇技淫巧之事务?”

“”黄宗羲面色一滞,这齐王说话怎的如此直白?大明使团来汉洲本土近月时间,什么事都不谈,尽安排人领着我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还带着我们深入工厂生产车间,近距离观摩那些轰隆隆发出巨响的机器,或者到钢铁冶炼厂房,看四溅飞起的铁水钢花。未了,还让我们使团一行人员,在某个教军场,实地感受了一番齐军攻防演练,火炮火枪齐射,骑兵冲阵,还有那飞蹿的神火飞鸦,搞得好不热闹。

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们齐国在向我们大明使团炫耀吗?我们知道你们齐国船坚炮利,战力强横,更是在去年于鸭绿江边,一战覆灭了清虏三万大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奉皇帝之命,前来你们汉洲本土,寻求你们对我大明更多的援助,尤其是对大明皇帝特定的支持。

“黄先生,你可知我们齐国现在每年可以生产多少钢铁吗?”齐天笑着对程源说道。

“外臣不知。”黄宗羲愕然,这是炫耀个没完了。

“我齐国工部在去年十二月报上来的数据显示,我们的钢铁产量已经达到五万二千余吨。嗯,大概折合七十万石。”

“”

“巨量的钢铁,就意味着一个国家所拥有的具体实力。”齐天继续说道:“众所周知,钢铁可以打造刀剑长矛,可以生产铁甲防具,更是可以生产无数的火炮火枪。在战争时期,足量的钢铁会成为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物资。”

“数十年来,大明在面对清虏的进攻下,几乎每战即败,每败即溃,每溃即失地,以至于让清虏最终攻入关内。其中除了各种人为因素外,清虏的装备不论是在质量上,还是在数量上,都已超过明军,这一点或许也是明军每战即没的原因之一。可问题是,整个大明,拥有的钢铁量足足是清虏的数百倍,甚至数千倍。若是拼消耗的话,清虏本不应该有如此辉煌的成就。”

“沿边不法商贾肆意走私铁器与清虏,再加之我大明军队数败于辽东,战阵之中丢弃了不少武器辎重。如此,方使得清虏可获得远胜于我明军之装备。”黄宗羲神情尴尬地说道。

“黄先生,你可能有所不知。在当今时代,以弓箭刀马为主的冷兵器,在面对火炮和火枪的打击下,已然让野蛮的游牧部族失去了应由的传统骑射优势。在遥远的西方,高度明的欧洲夷人已开始在全世界征服野蛮人,圈占大量的殖民地。”齐天冷冷地说道:“然而在神州大陆,在大明,却制造了这一段吊诡的历史事件我华夏明竟然被一群来自深山老林且人数极少的野蛮人所征服。此谓咄咄怪事呀!”

“大明在万历年间,全国钢铁产量就有十万吨以上,人口更是亿兆,军队亦百万之多,为何会被区区数十万清虏吊打,并使其迅速席卷天下?有哲人尝言,军事是政治的镜像,战争的戏剧性反转,映射的是政治的彻底失败。你们可能会说,朝廷覆亡,是天灾频发,流民不断,加之财政破产,官兵欠饷,屡屡哗变,以至于为清虏所趁。”

“但实际上,大明朝政的彻底无序,秩序的彻底崩溃,官兵地域歧视,权力党争,宦官专权,君王怠政、乱政,最后使得各种势力分崩离析,万劫不复。我齐国扶助大明十余年,投入人力物力无数,最终却因一领兵军将的既得利益遭到损害而献城投降,致使登来局势彻底败坏。”

“既如此,大明若自身不去图变求存,那不妨换一个人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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