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柔闻言,怔愣片刻。父亲罗敬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对自己要求严苛,对她也鲜少有赞美之词,她从小到大,都好像没有得到过这样直白的夸赞。这会儿听霍祈这样说,心里便有一股暖流淌过。
她握着霍祈的手诺诺道:“我好像总觉得自己不够出色。”
霍祈被冷不丁握住手,尚且不太适应这样亲密的举动。不过她未曾挣开,而是思索片刻,示意罗柔往观礼席上瞧:“你瞧那帮二世祖们,他们大多也没什么本事,还不是自视甚高?”
罗柔见霍祈神情狡黠,言辞大胆,一双杏眼都瞪圆了。霍祈这人当真与众不同,旁人可想不出这种安慰人的法子,更不敢拿那些宗室子弟来说嘴。不过她非但不觉得霍祈行事出格,反而认为她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十足的妙人。
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光,罗柔扬起小脸,神情明媚:“我便当你是在夸我了。”
霍祈拍了拍她的手,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比试台上。情况和她所料不差,整体听下来,上半场虽未有特别出众的,但也没有水准特别差的。毕竟能站在这儿比试的,都是京师各大家族里挑出来的适龄少女,琴艺都被家中长辈请人着意调教过。
不过多时,罗柔用手肘捅了捅霍祈:“聂莹上场了。”
霍祈本在闭目听曲,睁眼一望,只见聂莹弱柳扶风,迈着轻盈的步子上了台。聂莹本就生得貌美,又负盛名,甫一上场,整个场上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步子。当然,比起选女们,更关注聂莹的是观礼席上的人,毕竟现在聂莹和他们兜里的银子挂钩。
聂莹好像也能感受到这些目光,便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更直,脖子抻得更长,宛若一只高傲的天鹅。她焚香浴手,屏气凝神,弹奏那首已练习千遍刻入骨髓的《高山流水》。
琴声悠扬婉转,伴随着袅袅梵香回旋在整个拨琴池上空。玉手轻佻,拨动的不仅是七弦琴的琴弦,还有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曲子已然过半,饶是罗柔对聂莹无甚好感,此刻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聂莹琴艺的确出众。”
台下选女们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她们都对聂莹的实力有所预料,但亲眼目睹,心境又是不同。不过想到下一个出场的是霍祈,她们的心情又松快不少。一时之间,幸灾乐祸的眼神都朝霍祈射来。
罗柔也感觉到了这些目光,担忧地瞥一眼身旁闭目听曲的少女:“你在她之后上场,只怕要比其他人更吃亏。”
她原本以为一个柳依依就已经足够难缠,可当聂莹一出场,柳依依瞬间显得不足为惧。
“这个年纪能达到这样的水准,的确不易。”霍祈耐心品味着,“不过以她的资质,应当能做得更好。”
罗柔一噎,霍祈怎么还认真夸起来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你说的做得更好是什么意思?”罗柔不解。在她看来,聂莹的琴艺已属顶尖。
霍祈顿了顿,道:“除供人取乐,琴更有载道之用。相应地,琴者不应将目光局限于感官之乐,更应追求道境之乐。聂莹弹的曲子本是抒发知音难觅之情,奈何她太想表现自己的技法,反而忽略了最本真的乐趣。”
罗柔点点头,见霍祈说得煞有其事,只能暗暗祈祷她的琴艺也能如她说得这般好。等她再将注意力转移到比试台上,聂莹已一曲弹毕。
考官席上,一直不曾开口的齐悦冷不丁说了一句:“此人资质尚可。”一向挑剔的乐暄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凤鸣微微颌首,看不出喜恶。
至于观礼席那边,气氛就更为热烈,甚至还有人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比聂家这位小姐弹得好。”
“聂姑娘堪称惊才绝艳!”
“当得起才貌双全一词。”
聂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下了台,得意的同时故作不经意地往观礼席上瞥了一眼,期望那风华无双、俊美无俦的男子能为她的风采着迷。
可她失望了。
他阖着双眼,好似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自来满足于别人赞赏的眼神,此刻却不同。别人越是为她叫好,便衬得沈聿宁愈发冷淡无情。
罢了,他本就这样的性子。
聂莹自我安慰一阵,抬脚去了柳依依那边。
柳依依根本没察觉到聂莹情绪的异样,她欣喜不已道:“莹娘,你弹得真好!”
聂莹抿着唇矜持地笑了笑,正想谦虚几句,却见柳依依盯着上台的少女幸灾乐祸道:“这下该霍祈倒霉了。”
闻言,聂莹的心情也很快从怅然若失变成了得意,今日她在台上演奏的这遍,比她往常练习的水平还要出彩,她就不信还霍祈还有本事和她叫板。
那头,霍祈已经整理好裙裾。
聂莹上台时璀璨夺目,同样的,霍祈也是万众瞩目。不同的是,众人看聂莹的神情多为赞叹钦羡,对于霍祈,则是看好戏的表情更多,包括观礼席上那些觉得稳操胜券的人,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一旁的小太监上前调了弦。
而方才还在阖眼假寐的沈聿宁,此刻正注视着霍祈,眼眸沉静乌黑,长腿交叠,神情微妙。
霍祈浑然未觉,款步上台。
她每一步都迈得从容不迫,举止合度。那双凤眸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欲望,隐有一种荡涤人心的魔力。这样高雅秀逸的风姿落到众人眼里,原本轻视的目光就稀释了不少,转而是对她琴艺的探究。
霍祈照例焚香盥手,端坐调息,一切都稀松平常,没人能看到少女眼里奇异的光彩。
上一世,霍如海从小就有意提点她藏拙,她少时不懂,后来才明白,这是为了避祸。可这次入宫前,霍如海却将她叫到书房,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祈祈,这次你只管放手去做。”
霍祈就此明白了霍如海的决心,宁国公府此后不会一退再退,而要重拾往日的辉煌。
台下这些贵女们,形形色色,面孔各异,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她们的存在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背后的家族。她们的欲望、恩宠和喜怒,无不牵涉着家族的利益和兴衰。
她又不觉想到了霍家。当年,霍如海为孝文帝推行新令,在朝堂上舌战群儒,风姿是如何的矫矫不群?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权臣,上一世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一世宁国公府虽安在,可提起霍如海,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他的惊世之才?无非是徒有清名的老臣罢了。纵使还存有几分余威,可这无法震慑那些潜伏在暗处的狼子野心之人。
如今,她就要重扬宁国公府的威名。只是霍如海当年的战场是朝堂,而她的战场,就是脚下这块四方四正的演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