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赌点什么?牌九?骰子?还是跳马?”
容栀一只脚还未踏入乐天赌坊,就被一小二抓着胳膊扯了进去。
昏暗的灯光下,喧嚣声扑面而来。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有的面色紧张,有的兴奋激动。庄家熟练地操作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愧是清河郡最负盛名的赌坊。她快速环视一圈,压着嗓子问道:“陇西商队是否……”在此处。
话音未落,那小二面色一变,不复方才的热情,“小的不知。”说罢转身就要走。
容栀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从袖中摸出一串珍珠:“赌骰子。”乐天赌坊有个奇特之处,筹码不收真金白银,而是用器物相搏。
珍珠色泽莹润,颗颗饱满结实,一看就不是俗物。小二笑嘻嘻道:“客官这边请,这边请。”
她又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小二急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手却是在无人处悄悄接下了。
整个赌坊四周围了一圈黑衣鳞甲的护院,她方才就已注意到了。从那铮亮的长枪上收回目光,容栀心不在焉地盯着赌桌上的筹码。
乐天赌坊从不发生命案,靠的就是这里里外外的护院。天大的恩怨,都得出了赌坊再做了结。
“小郎君,你也玩骰子啊?”身旁一个双目混浊,酒气熏天的青年人凑近好奇。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同他拉开些距离,而后才轻轻点头。
青年人见她羞涩得紧,只当他初次来玩,急忙义愤填膺道:“这桌不行!你别看赌注大,但庄家出老千,没人能赢得了。”
容栀疏离一笑,而后反应过来这人是好心提醒,也不好再绷着,缓和了些神色:“多谢仁兄提醒,在下受教。”
她根本没想过要赢赌局,她只是需要一个得见陇西商队的机会。
“开局!”骰子在碗中滚动,声响清脆,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中央的骰子碗,默默猜测着点数。
只有她气定神闲地抱臂端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小郎君,你猜大猜小啊?”庄家坐于正上方,目光贪婪地盯着她手里那串珍珠。
容栀勾唇一笑,正准备胡乱报一个数字,身侧忽然传来熟悉的朱栾香,在满室臭汗味和酒气中尤为清冽。她还没来得及侧目,耳畔就带上温热的痒意。
“猜大。”谢沉舟不知何时挤开众人欺身而近,在她耳畔悄声道。
离得太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到容栀耳背上,惊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中珍珠差点没拿稳。
四周人声鼎沸,并没有人注意到二人动静。她也顾不得狐疑这人怎么又神出鬼没在此处,强压着慌乱抬头:“我赌大。”
主座上庄家诡谲一笑,而后慢慢揭开骰子碗。“怎么可能!”他惊呼出声。
方才明明手腕震动下应当变为七点,为何竟然是十三点!
人群中爆发一阵喧哗,而后纷纷拍掌叫好。
“老子蹲在这一宿了,终于有人赢了这一局!”
“庄家的怕是要气死了,哈哈。”
“出老千!可真不厚道啊!”
庄家面庞瞬间变得惨白,神色难看至极,他恶狠狠地盯着容栀,那眼神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若是让这小白脸赢走所有赌注,掌柜必定会将他的腿打断。
乐天赌坊并不是只有这一个牌桌,但这一桌的报酬实在诱人。若是赢了,就能得到庄家当前全部的赌注。
全部的赌注啊,那可是有黄金像、玉观音,随便一把都能买下沂州一处宅子。
谢沉舟状似随意地倚在她身侧,身体却结结实实地替容栀挡住了那些窥伺的目光。
他身量高,站在那儿就几乎把她整个人笼罩住,铺天盖地的朱栾香涌来,容栀垂在身侧的小指微微勾了勾。
莫名的,原本那些紧张也被他隔绝在外,烟消云散了。赢下赌局虽是意料之外,但只达到目的,过程她不甚在意。
她淡然抬眸:“我不要你的赌注。”
人群中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庄家愣了一下,戒备不已:“郎君这是何意?”这一桌的珍珠玛瑙,足以让在座的每一个赌徒都垂涎三尺。
“若是方便,还请借一步说话。”
庄家疑惑地看了看容栀,犹豫片刻后,招手唤来小二,附在他耳边低声几句。
而后对容栀说道:“他会带您去见金掌柜,有什么要求,客官同金掌柜直说便是。”
她侧目觑了一眼谢沉舟,破天荒地问道:“一起?”
他眼底闪过明显的错愕,在她发问之前就抬起的脚步反而一顿。
面前少女笑得风轻云淡,袖中刺刀的刀柄抵住他的腰侧。他不由得心头一动,袖中藏着的玉佩叮当作响。
内堂与外间截然不同,熏笼里燃着淡香,精美的字画点缀其间,奢华又雅致。
“这位客官,”金掌柜上下打量了一圈容栀。身形单薄,构不成什么威胁。
倒是他身旁那个少年…金掌柜眼中闪过精明的光,笑道:“我乐天赌坊信誉为先,郎君是怕带不走那一桌赌注?”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打谜语,开门见山道:“我要见陇西商队的人。”
“陇西商队?”金掌柜沉默片刻,神色莫测:“陇西商队就在内堂赌场。”他身后是一扇厚重的雕花屏风,屏风后的赌场专供达官贵人使用,私密性极强。
“不过,赌注必须是稀奇古怪的珍宝…郎君这珍珠,可就不太够看了。”
这珍珠无论放在大内还是塞外都是价值连城的。此次来寻陇西商队,她可是下足了血本。
那块令牌倒是挺稀奇古怪的。但若是冒然拿出来,是否会节外生枝也不好说。
她思虑再三,还是没能有个定夺。
“需要我帮忙吗?”谢沉舟目光从她衣袖移开,冷不丁道。他知道容栀有那块令牌,也知道她此刻想做什么。
但绝对不可以。
容栀挑眉,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他喉结滚了滚,而后伸向衣襟处,用力一扯,脖子上那根细绳应声而断。
是一枚花纹繁复的玉珏。上面的花纹…明明是三月,容栀却只觉全身冰冷,血液逆流。
同神秘人的令牌上如出一辙,是古撷文。
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杀了他。
金掌柜片刻后去而复返,面上笑意不见,冷冷道:“陇西商队对它很感兴趣,请两位移步。”
纵然她心里有一肚子疑惑,也只能暂且按下。玉珏是谢沉舟的,他自然是要跟着一起面见陇西商队。
坐着听了三曲琵琶后,齐老三搂着个美人才姗姗来迟。
“小郎君怎么称呼啊?”他旁若无人地喝了口美人献来的酒,眼神迷离。
“在下……”她刚要答话,齐老三忽的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哎,我问得是小郎君,你个女人插什么嘴。”
谢沉舟扬唇,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一个侧身就把容栀严严实实护在了身后。而后才恢复那温和无害的模样,抱拳道:“在下江都谢氏。”
她心底一跳,愣怔不已。她穿的是男装,还贴了胡须。可是这间屋子除了那个舞女和她,再没有别的女子。
她的女扮男装就这样被齐老三一眼看穿了。惊起一身冷汗之余,心底也冷静了许多。
是她想岔了,谢沉舟都能认得出来乔装后的她,堂堂陇西商队首领,又怎会是酒囊饭袋。
她扯了扯谢沉舟的衣角,示意他不必担忧。而后向前几步,毫不畏惧地对上齐老三审视的目光,唇畔笑意淡淡:“齐首领好眼力。”
“哼,”齐老三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反而朝谢沉舟阴恻恻一笑:“江都谢氏,怪不得刻有古撷文。”
“此番得见齐首领,甚是有缘。玉赠有缘人。这块玉珏,还请您收下。”他言语间不卑不亢,又说得滴水不漏。
齐老三也不说可与不可,与美人一齐赏玩着手中玉珏。赏玩着赏玩着,玉珏被放到了美人的锁骨上。
直到那美人娇羞着脸往后躲,他才罢休。手一抬把玉珏收了起来。
“你说吧,”他眼神点了点容栀,道:“找我何事啊?”
容栀终于等到了机会,急忙诚恳道:“我乃明和药铺掌柜,希望同陇西商队合作,购得一味名为半夏的药材。”
“明和药铺?”齐老三抬着头想了半天,“沂州有这名号吗?”
她微微汗颜,总不能说自己是明月县主,明和药铺背后是整个侯府。官商关系一直紧张又暧昧,陇西商队又是沂州外的势力。
倒是谢沉舟适时替她解围:“开在东门大街上,很是热闹,齐首领得空可以去看看。”
“好端端的,我去药铺看什么!反正再热闹也敌不过江都的悬镜阁。那阵仗,饶是四世三公的谢氏,想瞧病也得排队。”
齐老三咂摸了一下嘴,越说越得劲,最后感叹道:“悬镜阁在陇西也有分店,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世家在撑腰,哎……”
悬镜阁?
容栀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也略有耳闻,原来竟做得那么红火了。要是前世多去外面走动走动就好了,也不至于对这些消息一无所知。
谢沉舟闻言,面上并没什么变化,依旧笑得温润,只是眼睫不自然地眨了又眨。而后假装欣赏起屏风,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半夏?什么怪名字,我没听说过,是蛊虫吗。蛊虫我们运不了,路上颠簸,之前漏了一车,一整个村子的人啊……”齐老三诡谲一笑,捏了靠在他身上的美人一把。
缓缓道:“全都死光了。真是倒霉。”
他嘴角的那怪笑如利刃般刺痛了容栀。
因运输不当而致使整个村子遭受灾难,或许上千条无辜性命在一夜之间消逝。
而他仅以一句“倒霉”,就给这些冤魂轻易定罪。
与此类商队谈成的合作,日后亦难保不会生变。不如一走了之。
正当容栀思绪纷乱之际,谢沉舟的衣袖微微摆动,他从中取出一截半夏。
“齐首领,请过目。”他递了过去。
“原来是狗尾巴藤。这玩意卖不上价,沂州也没什么市场。”齐老三瞧了一眼,又看向杵在一旁的容栀。
肤白如玉,身材婀娜,腰肢纤细,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似的。尽管她臭着一张脸,不过……盛开在极寒之地的雪莲,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想要合作可以。同小娘子一样,我齐老三也不要钱。”他色咪咪道。
谢沉舟眼神已然阴鸷下去。
“陪我喝一杯交杯酒,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是把他活埋,还是扔去悬镜阁当个药人好。
谢沉舟唇角依旧笑意温润,指腹却不由得摩挲向腰间短刀。
倘若她说一个“好”字,他不介意在这把齐老三劈成两半,然后把容栀掳走,藏于金屋,也不要什么玉玺和兵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