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往事篇:他浸着血的眼眶里放出如困兽一般凶狠的光。

十一月初,北地已经落了好几场雪,十四岁的阿绿在狮子台门口的长阶上罚跪。

小少年穿的厚实,但也不敌小腿下渐渐化开的薄雪,被冻得膝盖麻痛。他虽跪的有些抖,眼睛却凶巴巴地朝厅堂内瞪去,不肯有一丝示弱。

这时孤越金在金羽阁还不是掌门,只是个长老,只能管一个山头。几年前的冬天,他从山外领回了阿绿。

阿绿本姓谢,大名叫中秋,据说是因为他娘喜欢中秋节。孤越金说人叫个节日的名儿不像话,给他把中字去掉,改名谢秋,收为亲传弟子。

虽然有了好听的大名,但孤长老只叫他阿绿。那时小孩儿才九岁,没有爹,娘也早去了,幸好遇见了孤越金。据说孤长老对那小孩儿十分重视,一来就把自己的暖阁分给他睡,像亲爹娘一样照顾,天天看在自己身边,谁也不给碰。

几番春去秋来,阿绿在他师父无微不至的关照下,逐渐忘却了小时候跟着娘过的苦日子,出落成一个心明眼亮的挺拔少年。

然而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跪久了他也有些受不了,但又不敢起来,只得偷偷地东张西望,直到黄昏时分,才终于看到孤越金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见他回来了,小孩儿委屈地瘪了瘪嘴:“师尊……”wutu.org 螃蟹小说网

还没等他开始诉苦,另一个声音自狮子台的方向传来:“孤长老,你这亲弟子又重手伤人,你到底管不管?娇惯也得有个度吧?!”

一个老者背着手从厅堂内踱出来。那老头儿姓罗,是金羽阁的掌门。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儿,跟阿绿年纪相仿,是罗掌门的老来子,大名叫罗文远,但因为从小长得福态,门派里的小辈们背后都叫他‘罗猪崽‘。

罗猪崽穿着小毛皮靴跟在掌门爹身后,对着阿绿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阿绿马上呲牙以对。

孤越金看看罗掌门,又看看地上的小孩儿,拱手正色道:“在下对弟子一向严格,绝无娇惯纵容之事。不知他做了什么事冒犯了掌门,您说出来,我回头一定严加管教。”

“冒犯老夫倒不至于,但他因为一点口角就舞枪弄棒,打伤了文远还有另两个同门。小小年纪眼里就没有一点规矩,以后还怎么得了?”

阿绿见自己师父在,一下子来了底气,昂起头反驳:“本来就是他们仨胡说八道还动手,我总不能就站着挨打吧?而且也没舞枪弄棒,我就拿扫帚棍儿随便扫了两下,谁知道他们那么不经扫啊……”

“扫了两下?把你同门师兄打的鼻青脸肿,有一个牙都掉了,那叫随便扫了两下?!”

“嘁——鼻青脸肿,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看他那牙本来也不结实……”

“你真是……”罗掌门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孤越金突然发话:“阿绿,认错。”

“诶?!”小孩儿正辩的得意,没想到师父居然不站自己这边儿,一下子被说懵了,困惑地转头看向孤越金:“可是真的是他们先……”

“错了就是错了,不准狡辩。”

孤越金沉着脸,声音里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阿绿不敢再造次,勉强低下了头:“……弟子知错。”

罗猪崽从他爹身后窜出来:“你错哪了?”

“错在……不该无视门规,出手伤人。”

罗猪崽走到阿绿面前,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头:“那你是不是应该赔礼道歉?”

罗猪崽故意站在阿绿正前方,就好像阿绿是在给他下跪。小少年气得咬牙,回头想向师父求助,却发现孤越金依然沉着脸:“道歉。”

没人说让他站起来。阿绿只好跪在原地,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对不起,不应该对你动手……冒犯了文远兄,抱歉。”

他说完许久没听见对方反应,纳闷地抬头,就见罗猪崽一巴掌迎头扇来!

阿绿吓了一跳,正要躲开,孤越金突然伸手拦住了,罗猪崽的胳膊被抓在空中。

“你拦我干什么?他打了我,我不该打回去?!”

阿绿呲着牙对他做了个口型:“你敢?!”

罗猪崽被他瞪得有些怵,往后缩了一下,手却被抓得动弹不得,惊恐地抬头看向孤越金。只见他微微弯下腰,和颜悦色地说:“罗小公子,他打了你是不对,但你若是就这么打回去,于门规也同样不合吧?”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自然不会。我记得以往打架一般是禁足思过,罚抄门规。我看他已经知错了,就抄个五遍以示惩戒怎么样?”

“知错?他根本没知错!你看他现在还在瞪我呢!”

罗掌门也说:“五遍?孤长老娇惯徒弟可真是名不虚传啊,他可不是第一次出手伤人了。”

“啧,说得也是。”孤越金耸耸肩,在阿绿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这样吧,十五遍,抄完之前不准出门。长长记性,下次再犯就没这么轻松了。”

金羽阁门规繁杂,手慢的一天都抄不完一遍,罚十五遍,那就是接下来将近半个月都不能出门,罗猪崽听见这,也终于解了气,不再多话。

阿绿憋屈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低下头:“弟子认罚。”

之后罗掌门说有事要交代,带着罗猪崽跟孤越金三人进了狮子台,却没人叫阿绿起来,他只好继续跪,遥遥望着暖室里的光。直到天色黑透,罗掌门和猪崽才终于离开。

孤越金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下台阶,又在下面站了半天,确定那两人走远了,一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把阿绿打横抱起来:“走,上楼烤火。”

阿绿挣了两下:“放我下去!”

“怎么,不高兴啦?”

“小孩儿才让人抱呢!”

孤越金笑着揉了两把他的头发:“知道,不是小孩儿啦!跟人一挑三,连小猪崽儿都敢打,厉害着呐!”

阿绿听出这是笑他幼稚,顿时羞红了脸,嘀咕:“那是他们嘴欠,该打……”

“他们说什么惹着你了?”

“……”

孤越金笑着揉他脑袋:“连我都不能说?”

“不是不能说……”阿绿支吾着说:“他们说您……说您和我……”

小孩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孤越金轻快地接了一句:“说你是我外头的儿子?”

阿绿脸色马上冷了下来:“他们胡说八道,弟子一个字也不信!”

孤越金笑得肩膀直抖,晃得阿绿不舒服地偏过了头。他勉强止住笑,停在楼梯中间,低头用黑亮的眼睛看着小孩儿:“说的人多吗?”

“哼,反正我见一次打一次!”

孤越金又大笑了一阵,踹开门进了卧室,烧上火盆坐在床沿上,把小孩儿放在腿面上,又把他裤子靴子脱了让他烤脚。

阿绿也不再挣扎,蜷着身子靠在他怀里,孤越金顺手在他膝盖上揉了两下:“疼吗?”

“嗯,疼。”阿绿蔫蔫地说。

“跪了有多久?”

“申时就在那儿了。”

“啧嘶——”孤越金倒吸了一口气:“申时……那老匹夫!真是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唉,为师也不能得罪他,抱歉。刚才若不那样,这事他们会一直纠缠……”

阿绿还是蔫蔫地说:“我明白,不是您的错,不要抱歉。”

“唉——委屈你了。”孤越金叹口气:“我那里还有你师兄以前的罚抄,待会儿给你拿几份去交。”

“哦,不用,上次您给的还没用完。”

孤越金笑:“嘿,你还说?刚跟你说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尤其别被老匹夫逮着,你倒好……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呗。”

“不行!不能说。”阿绿固执地说。

“那最后不还是你挨罚嘛?”孤越金失笑:“要不这样吧,下次你实在气不过,就把他们名字都记下来,回头我收拾他们。”

小孩儿认真地摇头:“师尊是大人,不能做这种事。”

“我又不是拿扫帚棍儿去跟他们干仗。大人有大人的法子,我可以偷偷挑他们毛病,罚他们干活、抄书。反正他们也总说我偏向你,不如干脆坐实。”

“我又不是怕他们说……”

“那是怕什么?”

“……反正就是不行。您别问了。”

阿绿不说,孤越金就真的不问了。他一转头,视线落在小孩儿摆在床头的那些零碎杂物上,发现往日插花的花瓶里今天只插了些松枝,纳罕道:“嘶——诶?你怎么花儿都不折了,改折树杈子了?”

“天冷了嘛,花都谢了。”

“我今天回来时看见主峰那边还有梅花开着,你可以去那边折。”

阿绿犹豫着点点头:“好,我明天去看看。”

孤越金突然一拍大腿:“差点忘了!”

他把阿绿拎到床上,起身用胳膊肘在床头那些杂物中间扫出了一片空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小心地摊开。

阿绿爬过去一看,乐了,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兜点心,有金黄的桂花糕、碧绿的茶糕,还有荷花酥——虽然被挤变形了。北地物产匮乏,只有糙得像石头渣子的杏仁酥和黑煤球样的冻梨可吃,这样好看的南方点心,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今天出去别人招待的,不好多拿,每样替你兜了一个。”

“这就够了,太多也吃不了。”阿绿喜形于色地掰了一块花糕。

孤越金在一旁撑着下巴看他吃了一会儿,笑道:“有的吃就高兴了,还说不是小孩儿。”

阿绿动作一滞,为表成熟,把脸上的笑强压下去,吃相也文雅了几分,矜傲地嚼着花糕问道:“您今天去南方了?”

“嗯,去承霖观提亲。”

“您、您要娶亲?!”阿绿咳得昏天黑地。

孤越金给他拍了两下,递过来一杯凉水:“要有师娘了就这么高兴啊?”

阿绿连喝几口水,终于把嗓子里的渣子咽尽了,却不知该说什么,空洞洞地看着那些漂亮点心,嘴里重复着那个陌生的词语:“师娘……”

最终,他放下点心,正色道:“师尊,我还是搬出狮子台吧。”

“搬哪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些普通弟子住的都是地洞,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受得了?去了挨欺负啊。”

“他们不敢欺负我。”阿绿犹豫着说:“……弟子老跟您睡一起,以后师娘来了,别人会乱说的。”

“你搬走他们就不乱说了?小小年纪想的倒挺多。安生搁这儿住着。你师娘来了,你就住隔壁、住楼下,不会让你去跟他们睡地窝子的。”

孤越金说着,已经换下了出门提亲穿的华服,拿了身寻常的深色衣裤,坐在旁边换起衣服。

阿绿低下头不置可否,直到师父快要换完,才轻声问:“师娘她,人好吗?”

“当然好啊,又漂亮又仁义,全天下没人能挑出她一处毛病——哦,就是她有个同门师妹疯了点儿,老爱找我茬。”

“哦。”小孩儿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孤越金停住系披风的手:“你担心了?”

“没有。”

孤越金了然一笑:“你怕以后为师有了师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管你了。”

“……”

暖室内一时间静了下来。阿绿望着盆里的火,火焰摇摇晃晃,照得他身后的影子也微微颤抖。

孤越金抿嘴想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这样吧!”

他在阿绿身旁坐下,摸着小孩儿的头发说:“等明年开春,我收你做义子。到时候就算你师娘有了孩子,你也是兄长,他要敢惹你不高兴,你就训他。”

阿绿猛然抬头,睁大眼睛看他,孤越金温和地笑道:“好不好,愿意给为师当儿子吗?”

阿绿按捺着狂喜,用力点头:“好。”

他看着孤越金的脸,激动得呼吸都微微发颤,甚至想直接改口叫‘父亲‘。但又觉得会吓到对方,说不定还会挨笑话,决定还是到时候再改口。

于是他只是用故作冷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愿意的,师尊。”

他这百转千回的纠结,孤越金全都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好玩,抬手在小孩儿脑瓜顶搡了一下:“这回不担心了吧?”

“本来我也没担心。”

阿绿捡起刚放下的桂花糕,又啃了起来。孤越金已经披上厚披风,换了靴子,在镜前整着衣领:“为师还得去见个人,你不用等着,吃完做了晚课就睡吧。”

说罢就出了门,踩着木楼梯咚咚咚下楼去了。

说走就走,他师父就是这样。阿绿也没在意,一个人细嚼慢咽地吃着点心,越吃越觉得师娘家的东西真是好吃。一想到以后就会拥有漂亮的南方师娘甚至弟弟妹妹,就忍不住笑个不停,高兴得在床上打起滚来。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嘎吱一声,阿绿蹭地坐了起来,只见卧房的窗户大开,一个黑色人影夹在风雪中飘进屋来。

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师父去而复返——孤越金掸着衣服上薄薄的雪,笑嘻嘻地递过来两枝白梅花:“懒得走门了。吓一跳?”

“您去主峰折花了?”阿绿努力按捺着惊喜:“那个园子里的花是罗掌门用灵力养活的,您折走了他不会找来吧?”

“不怕,他只敢罚你,不敢罚我。”孤越金把花塞给小孩儿:“而且他有那么多花,折两枝有什么大不了的?插上吧,睡觉闻着香。”

阿绿接过凉凉的花枝,用力嗅了一下,心中雀跃不已,又不肯表现出来,只默默把花跟松枝并列插在花瓶里,果然不一会儿就满室幽香。他下床沏了热茶给师父端到桌上,又去收起刚刚放在火上烘干的自己的外裤。

孤越金也不解外衣,就坐下啜了两口茶,突然问他:“阿绿啊,最近咱门派快要变天儿了。如果出了什么事,为师可能就得离开咱派、甚至离开北地,到时候你跟我走吗?”

阿绿想也不想:“当然,您到哪里弟子都跟着去。”

孤越金正色道:“不用勉强,你要是不愿意走,为师不走也行。你知道,到了外面,可不见得有金羽阁这样好了。”

阿绿闻言,收裤子的手都怔住了——师尊在他眼里是雪原上自在的白鹰,不管师尊怎么对他好,他也绝没想过这个人会因为他的意愿去改变自己的前途。

他心想:怎么会不好呢?只要能跟着您,去哪里都是很好很好的。

但这想法若是说出来,恐怕又会显得幼稚轻浮。所以阿绿只是点点头,继续叠起裤子,故作冷淡地说:“也不见得不如这里。我跟您去。”

师父回来送了花,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阿绿吃光了点心,自己读书练字,很晚都不见他回来,于是听话地自己睡下了。

雪越下越大。在北地常有这样的雪夜,无数的人和牲畜会在这夜里无声地死去。但这些都与阿绿无关,对他这样拥有一方暖室和厚实被窝的小孩子来说,黑夜里的雪又轻又软,每一片落下来都是又黑又甜的好梦。

但这夜,阿绿的好梦只做了一半,就被一声模糊的响动打断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嗅到床头花的香味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往旁边摸了一把,师父还没回来。

小孩儿昏昏沉沉翻了个身想再睡,然而这时楼下突然又传来几声响动,接着是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大物件被碰翻的声音。

这一下子把他彻底弄清醒了:怎么回事?进贼了?闹熊瞎子了?

爬起来一看,发现门缝有光透进来,似乎是楼下有人点了灯。阿绿趿上鞋,披了件衣服,揉着睡眼下楼查看。

阿绿走在木楼梯上,迎面一阵冷风从楼下吹上来,似乎还夹杂着雪渣子。怎么回事?狮子台一层门扇重,就算师父忘了关门,只要没人抵着,也会自己慢慢合上,哪来这么大风?

阿绿心里纳闷,踮着脚下了几级台阶,往厅堂里一望,不由惊得“啊”了一声。

只见厅前的大门翻倒了一扇,风雪从门洞灌进来。一个人倒在门边浑身是血,赫然就是傍晚时还来告过他状的罗掌门!

孤越金也倒在旁边,靠着屏风勉强坐着,身上脸上全是血,正艰难地喘息着。

阿绿看过去时,孤越金也向楼梯的方向看来。他的表情冷得出奇,浸着血的眼眶里放出如困兽一般凶狠的光,与平时判若两人。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瞬,阿绿就吓得一阵腿软,差点没瘫倒。

这不对,他赶紧告诉自己:这是他师父,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师父又不是怪物,只是受了伤,他应该担心才对,怎么能害怕师父?

然而这都没用,他好不容易做的心里建设在再次对上那人眼神时一溃千里。阿绿颤抖地抓着楼梯栏杆,几乎想直接逃回楼上去。

但来不及了,孤越金盯着他,冲他勾勾手,用嘶哑得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

“你来得正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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