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也愿意为你闭眼不看。

凝玉真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缓缓自白茫茫的雪地中走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让人肃然的气场。

“你这么大人了,欺负别人小孩儿,仗着他打不过你就如此讨打,丢不丢人?”

碧云君猛地站起来,看着来人一时间感慨不已。他这些年不常凑热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观主了,但除去如斯被盗那次,每次见到她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样貌气度像是庙里供奉的神像,杀伐果断又大慈大悲,用宝石的眼审视世人、手握最公正的神器惩戒世人,只要依附于她受她庇护,人世间的烦恼折磨就再不会来纷扰——数十年岁月流转,都没能让这位观主有一点变化。

锋锐凌厉、不近人情,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上次那位为情所困的病美人,恐怕只是他的幻觉吧。

日轮君自知这个咒术自己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挣扎起来反倒不体面,于是强压下怒火,摆出了一副矜傲不屑的样子,冷冷地看着承霖观主。

凝玉仙子反瞪回去,对他的威慑混不在意,那眼神倒像是在看自家村里游荡了十多年的流氓懒汉一样的嫌恶。

哼,他们观的尼姑,都是一个德行。

然而他不得不忍着,承霖观观主的名声太大了,即使是她先无礼,他也决不能与她冲突。

至少现在不能。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凝玉也只是瞪了一眼,就嫌脏似地移开了视线,转向碧云君:“仙君,他说这小孩儿有事瞒着你。你想听吗?若你想听,我立马把咒解开,让他说。”

天枢刚以为得救了,就又被拎到了悬崖边,一时只觉得舌根发苦,像被哽住了一样难受,半是不满半是乞求地看向凝玉仙子。

碧云君想也没想,回头问道:“天枢,你瞒我什么了?”

天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瞒太多了。而他之所以能瞒到现在,不是他心思缜密,纯是仗着师尊不问。师尊一旦问了,他是无法以谎言相对的。

何况还有清楚他底细的人在场。

师尊对他有恩,对恩人应当诚实、应当毫无保留。

但是啊……天枢艰难地张张嘴,只觉得面临着万丈深渊。

“弟子……”

他心里突然分出一个小念头:这就是我的“惧”吗?

“不想说就算了,我信你不会做背弃门派的事。等你想说了自己来跟为师讲,其他人说的,我一概不会信。尤其是——”师尊抬眼瞥了日轮君一眼,对方冷哼一声,看看他又看看天枢,转身出了店门,转瞬间就没了人影。

凝玉仙子看着这三人,白纱后的眼神有些复杂。

碧云君长舒了一口气,对凝玉行了个礼:“多谢仙子解围了。”

“在下没做什么。光天化日的,以仙君的修为,他也无法对您怎么样。”

但他会加倍地恶心我呀。碧云君在心里叹口气。

仙子继续说:“倒是我该谢谢仙君。要不是我约你来,也不会碰上这等事。”

“赴您老的邀约,小侄乐意至极,怎么能言谢呢。”

“嗯。”凝玉仙子也不想再客套:“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去找个踏实的地方谈谈。”

“好,好。没问题。就是……”碧云君看看天枢:“我那钱袋……我徒弟看样子也没找着,您……就先帮忙把这早点钱垫一下?”

仙子看着那俩比煤球还黑的冻梨,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早、早点?”

“是是,回头还您……”

付过钱,凝玉仙子带碧云君师徒径直去了自己早订好的一家客栈,却只让碧云君进去,把天枢拦在了门外。

碧云君想起上次在承霖观还镜子的时候,这位观主就曾要求天枢回避。他劝道:“天枢不会乱说话,不如让他也来听听,有事他也可以帮上忙。”

仙子却毫不松口:“你信得过他,我可信不过。”

仙子一向如此谨慎、不近人情,碧云君只好妥协,有些歉意地让天枢在外面等。

天枢顺从地点头。其实他根本不想进去,只想自己站雪地里冷静一会儿。

今天这一早上,他受的刺激可太多了。

两刻钟前,他沿着刚跟师尊走过的路,低着脑袋找钱袋,突然迎面撞见凝玉仙子。

仙子遮着脸,天枢没认出来,虽然觉得此人气度不凡,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找钱袋。

就这一眼看来了麻烦,仙子抬手顶在天枢胸前,迫使他扬起脸:“是你?”

天枢这才认出来人,惊呼:“姨婆?”

“再叫!谁是你姨?”凝玉直接上手在天枢脑袋顶抽了一下:“真的是你……小兔崽子,你还没死?”

“是……外甥现在……”天枢被凝玉一瞪,连忙改口:“弟子现在,拜在逍遥山门下了。”

“逍遥山?怪不得这些年都没见你……等等,逍遥山?你该不会是……”

“是,逍遥山只有我师尊还收徒……上次去还如斯,弟子佯装不认识姨……仙长,实在是有非装不可的理由,请仙长恕罪。”

凝玉仙子怒道:“怪不得,当时我就觉着眼熟,长这么大了。整天装模作样跟在碧云仙君身边,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天枢答得毫无底气:“……学艺。”

仙子怒笑:“哈哈?学艺?你用找他学艺?怎么不滚回你们金羽阁去?”

“弟子早就……”

“早就退出金羽阁了是吧?好。”凝玉掸掸衣袖作势要走:“你师尊呢?我这就去问问他,看他同不同意你退出金羽阁拜他为师。”

“别、姨婆!”天枢拉她不住,情急之下大步绕到凝玉仙子面前。

仙子本来又急又怒的步子陡然定住了,她怔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天枢跪在了她面前。

苦寒之地厚过脚踝的雪地,那青年毫不犹豫就跪了上去。他身量高,跪着也没比她矮多少,反而显得腰背格外挺拔,只有头颅深深地低着。

“求您放弟子一马。”

凝玉更怒了,当即一脚将天枢掀翻在雪地里,牢牢踩住肩膀不让他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出息了!”

天枢被扬了一脸的雪尘,艰难地眯眼看着凝玉:“如果您把我的事告诉师尊,弟子就真的无处可去了。到时候只能……只能回金羽阁跪他,倒不如现在跪您。”

凝玉听见这话,顿时气消了一半,收了脚看天枢拍拍雪自己起来,还是说:“你愿跪就跪吧。但你的事,我必须让碧云君知道。”

天枢面色沉重:“仙长这样说,倒像弟子有什么歹心一样。我在逍遥山这么多年都只是学艺,从没动过歪心思,您干嘛非要像防贼一样?就不能放弟子一马吗?”

“只是学艺?那你干嘛跟被拎了耳朵的兔子一样?我又不是要你命,只是把你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一句都不会夸大。你若心里没鬼,干嘛这么怕我?”

天枢还想要说什么,凝玉凶道:“闭嘴。再讲废话把你嘴堵上。带我去见你师尊。”

天枢与他这位没血缘的姨婆相处不多,但承霖观观主严厉公正、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只是没想到她对自己这么大偏见。

天枢心里着急,但又知道她绝不是虚张声势——人家修为摆在那里,惹毛了真能直接把他捆到师尊面前!

天枢被捏住了软肋,多余的话一句不敢多说,只希望师尊能比他想得再慈蔼一点,即使知道他是乾也别赶他下山。

结果到门口正赶上师尊与日轮君对谈。凝玉马上拉住他,施了个藏身的小法术,看来是不愿在日轮君面前出面。

于是天枢也跟她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师尊的秘密。

听师尊说到:“我躲你,是烦你这个人……”

天枢想:是了,他们二人关系不好,不然之前师尊也不会想方设法躲那人,这个他早就知道。

然而后面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师尊对日轮君说:“我跟师父您不一样……”

师父您、师父您?他们……曾是师徒??

上山八年,天枢从没听说过这回事。师徒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天枢一时间想不明白。

他脑袋笨,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但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同——天枢隐隐感觉到,这事他并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被一样什么东西给绊住了。是什么?

日轮君拽住师尊领子的那一刻,天枢才陡然惊醒:气味,是气味。

日轮君一直是靠气味追踪师尊,他当初在凌峰楼就悟到了这一点——固执到即使逼迫师尊也想问个清楚的,就是这一点:虽然天下很大,但会有两个人的气味如此相似吗?有这么巧的事?

这背后的关节似乎一下子都通了,但天枢并没有想下去——他其实不算笨,只是直觉强于理性太多,手脚总比脑子快。

所以他只是头脑一热,就冲出了凝玉的障眼法,像动物护食一样一爪子拍开了无礼者,把师尊圈在怀里默默把衣领整好。

这时虽然没有迹象,但明显能感觉出师尊气场不对。天枢的直觉告诉他师尊可能又要揍他了。

但没有。师尊叹了口气,轻轻往他身上一靠。

这一下把天枢给弄愣了,但已经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他听见对面的日轮君的冷笑。

完了,这回完了。

还不如早点回来,在凝玉真人逼迫下坦白一切,比被这人揭底好一百倍。

“闭嘴!”

凝玉替他将那人的嘴堵上了,但也还是想揭他的底。天枢恨得咬碎牙关。

不是恨他们,是恨自己为何如此弱小,谁都可以轻易威胁拿捏,他却毫无办法。

天枢只觉得这一早上像一场乱梦,全力挣扎、一无所获、疲惫不堪。

然而师尊平静的回答一下子赶走了他的噩梦。

“不想说就算了,我信你。”

我信你,只信你,别人一概不信。

天枢只觉得一股暖流自鼻腔涌上来,把眼圈都冲红了。悬在心里一早上的慌乱委屈一下子消散殆尽。他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急需变强。

因为有人永远信任他,坚定地维护他,坚定到即使有人把真相送到眼前,也愿意闭眼不看。宁愿个聋子瞎子,也要维护他那一点弱小的尊严。

天枢掐着手心把红眼圈憋回去,心里悄悄地说:我也愿意为你闭眼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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