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伸手似乎想摸阿绿的脸:“哟?你怎么哭了?你师父又训你了?”
“不、不是、没有!!”阿绿连退了几步,支吾半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师娘也发现了异常:“你怎么了?”
阿绿浑身打着哆嗦,想说话又说不出,最后终于挺不住,落荒而逃。
师娘和白衣女都被阿绿远远地甩在后面,但他一点也不敢放慢脚步,一直跑出狮子峰、跑到后山的树林里、跑进那间昏暗的林间小屋,才终于停下来。
阿绿靠在湿冷的门板上喘息着,头脑里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你真是爱慕他吗?
“不是、当然不是!他刚跟师娘结了婚,来年还要收我为义子,我怎么会爱慕自己的义父、背叛自己的义母?”
那你做这一切是为什么?
“是为了钱,当然是为钱!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做得对吗?
“我缺钱,我需要钱,我非这样做不可。不然能怎么办?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反正做都做了,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也是倡伎的儿子。”
阿绿靠着门滑坐下来,在孤寂的小屋内,坐了很久很久。
狮子台,凝玉望着少年跑开的背影,啧了一声:“师姐,这小子怎么见到你跟见了鬼似的?我看他八成心里有事儿,你可当心点。”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凝霜在师妹后脑勺上弹了一下:“啧,你这一路上看谁都有事儿,我看你才像鬼!人十几岁的时候总有这么几年的,过去就好了,不用在意。”
她话音刚落,转角处又冲出来一个人影,凝玉差点又被撞到,吓得大叫一声。两人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孤越金。
“夫君,你怎么也慌慌张张的?你找阿绿吗?”
“啊?没……”
一旁的凝玉马上捡起了话头:“没找他?那你匆匆忙忙的做什么?追老鼠吗?”
“凝玉!”凝霜赶紧拍了她一下:“别说笑了。”
孤越金打量着面前的人,重新拾起他那副温和、体面的笑容来:“哟,这不到两个月已经来第三回了,凝玉真人这么喜欢北地吗?”
“不用客气,反正也不是来看你。”凝玉翻白眼。
孤越金不再理会她,转向妻子:“我确实在找我徒弟。刚才话说得有点重,他就跑出去了。唉,这十几岁的大孩子,着实不好懂。”
“不懂你也悠着点儿,我看他可难受了。”
“嗯,你说得对,我反省。”孤越金微笑着摇摇头。
凝霜笑了,指指阿绿离开的方向:“他去那边了,你赶紧跟去吧。”
孤越金瞥了一眼凝玉犀利的表情,耸耸肩:“算了。难得凝玉真人造访,我陪你们转转,回头再去找他。”
“也好,让他自己静静。”
这晚阿绿没回狮子台,自己在小屋住了一夜。
尊严没有了,钱也还是没有,这回甚至连暖和的被窝都没有了。阿绿有些怀念师兄那条狗皮褥子,要是当初没有烧了它,不仅今晚可以御寒,明天还可以卖了换钱。
阿绿想到这儿,又在房前屋后翻找了一遍,寻找可以变卖的东西,就连大小不均的粗陶碗和门都合不拢的破柜子都算上了,但点完了都加在一起,也还是不够五十两。
不过在翻找中,他还是有些收获——他在柜底发现了那个信封。
阿绿这才想起来,那天他把信封放在柜子深处后,离开小屋走了一阵,又觉得不安全,专门返回来把信封塞在了柜子最底下的木头缝里,不趴下根本看不到。
结果今天他一看到东西丢了,心就慌了,根本没想起来自己藏信封的事,直接以为信封已经被人拿走了。
费尽心思藏了东西,末了却坑了自己,真是蠢得可笑。
阿绿之前本已打算好,但凡能再拿到那封信,一定马上毁掉,绝不再做这等多余的事。
然而此刻,他拿出自己写的东西又看了一遍,只恨写得不够恶毒。
可惜他也没力气再写一遍了。他摇摇头,把纸放回信封。
他一定要走。一定要去南方,去做回那个干净又轻快的少年。在那之前,也一定要让那个男人后悔他所做的一切。
无论是什么样的痛苦他都能忍受。
第二天中午,阿绿绕小道独自下了山。
他直奔当铺,却没有带着昨天点好的破碗烂柜子——阿绿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柜台,把自己的剑拍在上面。
这把剑据说是以天灵洞天内采集出来的玄铁打造,工艺精湛,剑身长而平直,如水面般光亮,灵力充沛而又坚韧耐用,几乎没有任何划痕。
这是把可遇不可求的好兵刃,是师父给他的最宝贵的物件。
当铺伙计抽出剑,拿着镜片上下观察了半天,还是不敢拍板,叫来了掌柜。
掌柜拿起剑只看了一眼,又抬头打量了阿绿,轻笑一声,开价:“三十五。”
阿绿急了:“昨天不是说能给五十两吗?”
“昨天您不是没出手吗?”
“那也不能就……”阿绿抄起剑:“你好好看看,我这剑拿到兵器行,三百两都不多。”
掌柜讪笑:“那您拿兵器行卖去呗。”
“我这不是急用——”
“对嘛,我们这儿就是供您急用的,肯定会少点儿。”
“五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除非您当死咯。”
‘当死’就是指直接把东西转让给当铺,之后当铺就随意处理,不能再赎回。阿绿沉吟了一下,答道:“不行,这剑我还要呢。”
“还要?少侠哎,”掌柜敲了敲桌子:“您这个月到我们这儿出手了不少东西,我记得都是当死的,我看您是真缺钱。这剑就算不当死,您就真能赎得回去吗?不如多换几两银子花。咱也是为您好。”
人家说得在理。阿绿皱了一下眉,还是坚持:“你别管,我肯定会来赎的。”
“四十五。”掌柜比划道。
阿绿一咬牙:“行。”
“月底之前拿五十五两来赎,不然就没了。”
阿绿攥紧了剑,吸了口气抑制着想砸店的冲动,最终把剑推过去:“知道了,拿钱。”
用剑换的钱加上之前剩余的一些钱两,加在一起终于凑够了五十。阿绿揣着沉甸甸的银两,在闹市间徘徊着。
此时虽然才是下午,街上却刮起了北风,云潮翻涌,似乎又要落雪。阿绿闻到一股烤芝麻的香味。他回头,看见有个老汉在卖炊饼。
这香味儿让他想起当年。师父下山来找他的时候,他只是个破破烂烂又脏又病的小孩儿。就那副人见人嫌的小模样,居然还担心别人是人贩子,看见师父就跑,怎么哄都不听。
孤越金半天逮不住他,最后是发现他躲在树后面瞅着别人的炊饼淌口水,于是去买了块饼,才把他引出来,抱回了山。
师父每次提起这事,都笑他跟小狗一样,要拿吃的引才上当。他一直没说,其实那时并非上当,他只是想:如果能尝一口那个味道,就算被卖掉也值了。
现在想想,他最初想从师父手里得到的,就只是一块饼而已。但师父却给他治病、教他写字,甚至差点给他一个家。
如果他自始至终对师父的期待都只是一个饼,现在就绝不会心存怨憎。
所以师父亏待他了吗?是亏待了,还是没亏待?他恨师父,是对的,还是错的?他到底是不是白眼狼?
阿绿终于从口袋角落摸到两个铜板,去买了一块芝麻饼。
结果味道却不好,嚼起来像是陈年老牛皮,吃得阿绿满嘴渣子。他硬撑着啃下去半个,终于一阵恶心,扶着墙全吐了出来。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压得极低,像是一大块吸满水的脏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山岭上。
阿绿直起身,把剩下半个饼扔掉,回望金雪岭嵯峨的山脊。不管对错好坏,他早已经不是那个躲在树后馋别人炊饼的小孩子了。
他必须自己面对风雪。
大雪将至。春天仿佛不会来了。
风雪夜,孤越金独自走在山林里。
倒春寒带来的雪与深冬不同,冰雪里夹杂着湿气,寒意直浸到人心头。
细雪在枝头结成雪块,又扑簌簌地打落下来,即使点着灯也照不亮几步远的空间。这种天气,那孩子为什么还不回狮子台呢?
阿绿昨天就没回来,今天也全然没露面,恐怕真是记了仇了。
对昨天的事,孤越金心里也有些无奈。阿绿自半月前起一直不肯理他,念及那晚的情形和两人的关系,对那孩子突然的亲近,他只能认为是为了要钱——他是不能也不敢想太多。
但就算是这样想的,他也本可以不说出来。阿绿要面子,就算真做了也不想让人说,他难道不知道?
说到底,小孩子要点零花钱又怎么样?虽然要得多了些,毕竟又不是为了做坏事。就算是瞒了他,但反正那孩子现在也没别人可依靠,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总之,昨天的事,是他错得多些。
所以,他理应冒着风雪去找阿绿回来。孤越金知道,阿绿很好哄。这么冷的天,那孩子光是躺在寒冷的小屋里,就会伤心难过;光是看见他头发和衣服上沾的雪片,就会自责地埋进他怀里。
他对那孩子了如指掌,只要他足够坚定,总能让阿绿乖乖回狮子台。
孤越金这样想着,一直走到小屋门口,才感到有些不对。
那扇小小的木门后,并没有透出光来。
他推门而入,小屋内一片昏黑,灶火冰冷,但还隐隐残留着那孩子的气味。
很明显,阿绿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但已经离去多时了。
他能去哪呢?
大雪天里气味散得厉害,孤越金又在山上找了好几圈,依然是找不到人,只好试着下山去找,心里的疑虑隐隐升腾起来。
他来到那天阿绿买药的地方,城里的风雪不像山上那样凛冽,走在小巷子里,孤越金果然再次找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循着气味走了不远,他抬头一看,眼前是小城里的乐馆花楼。
好嘛。孤越金心里的黑云一下子压下来:呵,好小子,真是长大了。
他暴怒着迈进楼子,挥开迎上来的鸨母,径直上楼,循着气味找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一脚踹开门:“小子,滚出来。”
然而就在门开的这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异味直冲鼻端。
阿绿果真就躺在里面,见他来了,也没动,只静静地转了眼珠看他。
孤越金木愣愣地走过去,四下一看,声音竟有些颤抖:“怎、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重的血味……”
孤越金攥住阿绿的手,蹲在床边,盯着他的眼睛:“是谁?!谁干的!”
阿绿还是没说话,像个人偶似地随他攥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用那双眼睛,一直一直,冷冷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