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拘于孝悌小节……而弃天下黎庶,社稷江山……?
这话说得太重,隐含着的喻义也太尖锐,当场震住了不少老臣,只觉得心跳都跟着停跳了半拍。
这王简斋!这种诛心之言难道也是能够随意说得出口的吗!
侍立一旁的大珰金英就忍不住最先开口,身家性命都和皇权绑定最深的宦官话语间都带着些微的颤抖和尖厉。
“住口——怎可以下议上,信口胡言,有伤陛下与上皇棠棣之情!”
王文只是轻蔑地一哼,甚至懒得搭理他的问话,抬起头注视着景泰的神情。
而皇帝陛下果然没让他受委屈,云淡风轻地开口,眼皮子都不带抬上一下。
“王卿不过是心直口快,忠心体国而已。昔日宋昌代孝文皇帝答周勃之言,不就曾说过‘王者无私’一语?既是国事,又是众议之时,哪里有因言获罪的道理。”
话锋一转,他又顺势斥责了几句王文:“但王卿此言确实有御前失言之嫌,暂免你一月俸禄。”
得,陛下这一番话下去,又是护住了王文没让他当场下狱,又是轻轻处罚将这件事盖棺定论,完全替王文处理好了首尾。
王直一时苦涩的默然,然而回首想要看看同为老臣的胡灐有何意见之时,却只看见这滑不溜秋的官场老油条半阖着眼,竟是一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的作态。
行吧,在太宗皇帝去后,有事你是真不能指望胡灐上啊。
朱棣:啊——嚏!谁说我?(警惕)
【黄萧养起义,一个在初高中历史书上知名不具的存在,一场在大众眼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名声的起义,但它却是我们对当时时局分析以及景泰执政风格的一个有力抓手。
它于正统十四年爆发于广东一带,揭竿而起之后便得到云集响应,一度声势浩大到水陆并举围攻广州城数月之久。讨伐的官军屡屡失败,其领袖黄萧养甚至建立起了东阳政权。最后却在朱祁钰采取了正确的措施与政策之后,于景泰元年被迅速平定。
它爆发的具体原因,牵扯到正景之际经济、政治、社会,甚至军事的背景,堪称方方面面都能挨上点边边。
众所皆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原因才是社会矛盾发展的根本原因。我们首先并着重入手的肯定是经济。
历史上所有朝代发展到中后期,基本上都会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归根到底都是因为经济条件的每况愈下,土地的大规模兼并使得自耕农群体数目大量减少,动摇了王朝的统治基础。
而黄萧养起义的经济背景,就要追溯到明初立国之时的土地政策。】
“?咱的土地政策怎么了?”
朱元璋原本还在琢磨着迁都和继承人的事情,突然被后世人一句听上去略带批判的话给点到,敏锐地抬起了头。
他不是没有为那一段朴实无华却直指本质的关于经济和王朝命运的论述而侧目,但到底是已经掌舵一个帝国不短时间的存在,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感悟。
尽管不似这般一针见血,但既然这后世人都可以点评皇帝了,说不定就是哪里来的师从大贤的弟子文人,时代总在进步,老朱自然也不算太过惊愕。
可这突然讲到与他息息相关的政策,老朱就瞬时敏感起来了——后世者观今世,固然会有记录差异的偏颇,但到底能够从更为广泛且有所照应的角度去剖析。
这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疑问是能够查漏补缺的绝佳机会。
【明初,为了回报追随自己的开国功臣,朱元璋选择将官有土地作为封赏赐予臣下,开了封赏土地的先例。
但到底太/祖皇帝对贪官污吏的憎恶和残酷以及后来太宗文皇帝的文治武功放在那里,面对这两位积威甚重,严整吏治的皇帝,臣下还不敢干出什么小动作。
到了仁宣时期,因为仁宣二宗的性格更为宽和,整体的政治风气和吏治管理趋向松弛。大臣们已经进化到敢于向皇帝请求将官有土地赐予自己,并最终能有所得。
再到了正统年间,由于早年皇权的缺位和后来堡宗的风气败坏,朝廷上下更是掀起了兼并官私土地的狂潮,土地兼并已然成为困扰明王朝的顽疾,并在之后的时期不断恶化。
黄萧养起义的根本原因,就是由于土地兼并。
他们的元老成员,不管是被当地势族兼并沙田,为人佣耕的佃农;还是常年居于水上,没有官方认可良民户籍的蜑户,归根到底都缺乏农业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
“胡闹!”
朱元璋一听见吏治管理的松弛就忍不住青筋突突直跳,刚想要为着那儿孙的错失把朱棣说上一通,想到后世人那句太宗文皇帝的文治武功,又觉得这儿子还算得上一句争气。
这本来急躁的火气也就压了下去一点,可到底还是有所恼火,于是还是低低呵斥一声:“你怎么自己能耐了,儿孙却没教好呢!”
与其说是诟病,倒不如说是恨铁不成钢的训导了。
朱棣听了也不觉得他爹骂他骂得冤枉,而是跟着难受,只感觉一口闷气堵在心口:“高炽这孩子,就是性格太软了!”
朱元璋张了张嘴,他对这大胖孙子的印象还挺不错,笑呵呵的白面团子一样的孩子,性格是真的仁厚,却也还敢跑过来向他请教星象之学。
但转念一想,这些性格当他的好孙子,燕王的好世子当然是足够的,当上皇帝却确实有点……
他叹了口气:“也难怪文臣给他定的庙号是仁宗。”
朱瞻基:?之前不是还夸我和我爹说是假如活得久能和文景比隆的吗?
——他还不知道复述官修史书的评价和实际评价有什么区别。
但,虽然自小被养出来点,类似富家公子哥出手阔绰而不自知,可到底是被永乐大帝看重过的“好圣孙”的宣德皇帝皱起了眉。
后世人觉得对官员要求宽松一点不好吗——听起来确实不太行。看来虽然要给他们一定的福利来安抚臣子,但也不能过度……要有底线,是这个意思吗?
土地,在后世人眼中,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不能随便允诺的底线吗?
朱祁钰和他平行时空的爹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于是眼神就落在于谦的身上。
君臣二人眼神交错之间,都能体会到彼此想到的共同的问题。
——军屯。
【而自唐两税法以来,历代王朝开始放弃利用赋役制度以抑制兼并的政策,这固然客观上促进了商业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转型,使得国家的总体经济发展得到了提高。
但同时,明朝这种某种意义上接近于不抑兼并的政策,也导致了当地势族肆意兼并贫苦百姓迫于生计而开垦的沙田;又因缴纳赋税而得到官府认可,致使许多百姓沦为失地流民。
除此之外,根据《天下郡国利病书》所写,明朝的赋役制度还规定了,在京的官员可以免除均徭杂役,在外的官员半之,给予了官员群体一定的经济特权。
所以,庞大的官员及其家属群体,再加上越来越多的,由于被剥夺了政治权力而得到了大量经济补偿的明代宗室,按法律只需要缴纳极少的税款,在实际上可能完全被优免。
再结合仁宣以来,正统时期尤甚的官员侵占土地的狂潮,一个往往在王朝末期最为突出,隔了近百年又在崇祯手上继续复现的情况出现了:
官员和高级宗室拥有最多的土地,却只缴纳极少的税款。而承担明王朝大量财政支出的,却是挣扎在温饱线的百姓。
进而发生了更加荒谬的怪圈:
明朝为了让百姓活得下去不会造反不敢加税,可百姓却依旧活的艰难。
而一旦明朝的国库由于过于空虚害怕统治不稳试图加税,被进一步煎熬到活不下去的百姓就会揭竿而起。
——或者说,这到底也说不上一句荒谬。毕竟多少的王朝走到最后,都是差不多的下场,只不过明朝格外的典型而已。】
“……”朱元璋没有说话,他只是攥着拳,盯着那句“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百姓”。
朱棣也不敢打扰他这份压抑着的沉默,他猜测他的父亲也许想到了早年的经历,起义之时的风波,却没办法揣测他眼下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心绪。
他只好同样看着天幕思考:宗室为什么也要被天幕拉出来说?后面还特意强调高层宗室?
该不会——?联想到经济补偿那个词汇,他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子孙,该不会为了削藩,给的钱太多了,让大明出现财政负担了吧。
不会吧!
而更可怕的也许还不在这里,朝廷也不是什么傻子,付不起的东西肯定是真的不会付的。自己现在就是藩王身份的燕王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是高层宗室?怕是低层宗室的日子也不好过,却碍于高层宗室这些既得利益者而无法得到一条生路吧!
【为什么明朝会这么典型?我们拿在它之前,虽然武德不昌但到底经济拿出来绝对算得上一手的宋朝进行一个对比。
宋朝的土地兼并严重吗?很严重,最早的“不抑兼并”就是从宋朝手上开始的。
宋朝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也不少,可是宋朝最起码国库有钱,就算丢了半壁江山也足够有钱。而有钱就代表国家最起码能有行动力,能应对农民起义进行合适的安抚措施。
那为什么宋朝有钱而明朝有钱呢?
答曰:宋朝收商业税那是真的不手软。在宋朝,商税成功成为了政府的重要财源
我们知道失地流民如果没有稳定收入,活不下去的他们就容易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也同样失去了土地对他们人身自由的束缚,成为了工商业所需要的一大要素:自由劳动力。
这也某种意义上是宋以后商品经济逐渐繁荣的一个客观原因。
不管中央王朝到底是像宋朝那般鼓励商业经济的发展,还是像明朝那样坚持重农抑商政策,南方地区都出现了不少大富商和大手工业主。
如果说,宋朝在这方面的敛财,还颇有唐末五代十国各地节度使盘/剥的风范,以至于就算只留下半壁江山国库依旧支持得起每年要给北方的岁币。
那么明朝对于商税的征收,就很有明太/祖农民出身的淳朴和一种因为不够理解带来的清澈】
朱元璋:……
朱棣:……
朱瞻基:……
朱祁钰:……
增加了一人的明初五代人,同样达成了跨越时间的统一:后世人,你自己听听,这话像样吗?
【朱元璋对商业的薄税,永不加赋的政策固然在元末民生凋敝的环境之下,给予了民间经济恢复与发展的条件。
可是随着时间的发展,明朝的税收制度和税收机构的僵化变质就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商业经济发展的成果很大一部分被官员和大商人、大手工业主攫取。
而农业税方面,明朝早在洪武年间,便有“官给牛及农具者,乃收其税,额外垦荒者永不超科”的承诺,再加上农业社会农业税也不可能高到一定程度,所以也收不上来钱。
尽管有朱棣这样一个历史上罕见具有海权意识的皇帝,郑和下西洋以及其他海洋贸易的衍生影响,给祖孙三代带来了不小的财富收益。
但随着堡宗的不加重视,海贸给明朝廷所带来的泼天财富,最后也只是昙花一现,更多不过落入了沿海地区/官/商/勾结的群体手中。
这样,有钱的收不上税,没钱的不敢收税。
明末的财政问题,哪怕在此之前有张居正的改革续了一波命,也到底积重难返,最后落得个国库空空,崇祯朝自己岳父借钱都借不到的下场,某种意义上也真让人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