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倾泻而下
朱先开和马婷婷回去课室这么一说, 众人自然是一片哗然。
就有那么几户村民没进厂子也没跟程柠韩东塬打过什么交道的,心里尤其不舒服,敢情这城里娃娃娇气, 没见过发大水, 这头回见,就乱了分寸呢。
你看到发大水害怕, 就折腾我们啊?
不少人心里嘀咕着就想要收拾了铺盖回自己家去住。
尤其是周熊的大伯大伯母周大顺一家,收拾东西收拾得飞快。
周大顺老婆早就不耐烦了, 道:“哎哟, 那是谁呀, 祖宗呢, 人家这一害怕, 就得我们这些大老粗泥腿子拖家带口的从家里搬出来,几十号人跟逃难一样睡在大通铺上给她耍着玩呢,你们厂长供着她, 你们也供着她,我可不耐烦供着她, 这地啊, 你们谁爱睡谁睡, 反正我们是不睡了, 好好的自家的大床不睡, 跑来受这个罪!”
马婷婷看着周大顺老婆那副嘴脸也生气了。
她脾气本来也不算特别好,日日对着这些村民的吵吵嚷嚷心里早就积了气,就算你们不满,可程柠这么做是为了她自己吗?
她冲着周大顺老婆就道:“不爱睡就别睡,没人逼你睡这里,腾出个位置出来, 村里大把屋子漏雨的人想睡这里!”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她说完就看向了大家,道,“韩厂长和程主任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清楚,他们为咱们大队为咱们村子,做了什么,大家伙眼里也都应该看在了眼里。”
“程主任她一个烈士遗孤,拿了父亲的抚恤金,出钱出力,给大家办厂子,办小学,起房子,就为了让村民能吃一口饱饭,为了让大家大冬天不挨冻,年景不好的时候就要忍饥挨饿。这中间,她受了多少闲话,谣言,甚至连最卑劣的算计和谋害都遇上了,可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就放弃过我们上韩大队,放弃过大家,更不曾有半点迁怒。你们都知道,她都已经搬到公社,但仍然费心费力甚至出钱买物资,拜托人请医生过来,为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她自己吗?让你们搬到这里,说是因为担心,难道是担心她自己,为了她自己而害怕吗?不过是怕你们的生命会受到洪水的威胁而已。”
“可你们呢?厂长和程主任为了上韩大队,为了你们做了这么多,你们都为他们做了什么?就是在这里抱怨嘀咕诋毁吗?”
她说着眼睛和鼻子都一阵酸胀,却不愿在众人面前落泪,她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头看向周大顺老婆,恨道,“你要滚就直接滚,就你们这样的人,不要脸到极点,都敢撒滚打泼讹到厂长和程主任面前的人,怎么好意思一边享受着好处还一边指天骂地?滚,你不滚,我都让人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周大顺老婆脸涨得通红,又气得够呛,说一千道一万,这许多的好处,他们可半点没受到!
她当然想骂回去,甚至挠花马婷婷的脸,就马婷婷这样细皮嫩肉的知青哪够她挠的?
可是原先还被她鼓动起来的村民这会儿却跟受了蛊似的全站到了马婷婷那边,原先已经在收拾铺盖的村民又默默把铺盖放了回去,本来就没打算走的更是恶狠狠的拿眼睛瞪着他们!
好像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事一样!
可她能跟这许多人干架不成?
周大顺老婆只能跺了跺脚,泄愤似的嘟囔着骂了几句,道:“走就走,呸,说的比唱的好听,好像我们得了她多少好处似的。你们得着了,我可没得着,这跟猪一样睡大通铺的好处,我可没福享,走走走。”
说着就拉了自己男人,吆喝了儿子儿媳走。
但这回,却没一个村民跟着他们离开了。
有人冲马婷婷喊了一声,道:“马老师,你可别生气,我们都是直肠子粗人,脑子不会转弯的,就是觉着睡这里遭罪得慌才嘟囔了几句,韩厂长和程主任的心我们还是明白的。”
转头又冲大家道,“再睡两天再睡两天,人家程知青心善,惜咱们的命,咱们要是自己再不当回事,真被大水给冲了,那真是活该了。”
韩东塬和程柠住的院子就在小学隔壁。
这会儿他们就在山坡上,朱先开和马婷婷回去,他们没看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着周大顺一家人卷着铺盖从小学院子里离开他们却是看见了,好在后面并没有村民跟着他们离开,心里也松了口气。
夏天的天气多变。
到了傍晚,果然如程柠所说,乌云又慢慢拢集了起来。
程柠原本在院子里画画。
画上韩村。
眼前的画面,记忆里的很多画面。
因为她知道,洪水过后,整个村庄都不复眼前的模样。
她想画下来。
所以这些天闲暇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做着这事。
只是打了个底稿,画了一半,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并没到天黑的时候。
她抬头,就就看到远处愈积愈多,愈压愈低的乌云,心中莫名一跳,搬了画夹到房间里,就从桌上拿了一把雨伞又冲了出来,往后面的山坡上跑了过去。
她撑着伞,站在山坡,看着山下。
这会儿正是村民准备晚餐的时候。
傍晚和清晨一般都是溪边最热闹的时候,清晨会有一溜儿的人在溪边洗衣服,傍晚则会有许多人洗菜洗澡在溪边嬉戏,夏天天气热,大家就直接在溪边洗个澡,又舒服又爽快。
但这段时间她跟大队长大队书记反复强调,不让村民去溪边玩耍洗东西洗澡。
可下雨的时候也就罢了,这天都放晴了,大家伙都憋了好多天,便有不少人又跑到了溪边该干啥干啥。
中午的时候她看到又跑去跟大队长大队书记说了一遍,还不管大队长和大队书记的无奈,求着他们在溪边特地立了个牌子拉了个绳子在溪边,所以这会儿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好几个妇人正在洗着菜,还有几个孩子在嬉戏。
毕竟天已经放晴了大半天。
他们也并不算违规。
就算天气多变,村民们总觉着,这发大水,也不是瞬间的事,孩子们玩,大人就在旁边看着,能有什么事?
看着妇人们交头说话,孩子们只穿个裤衩互相泼着睡玩,眼前这一幕,若是寻常,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山野嬉戏图。
可程柠盯着山下,心“咚咚”跳着,也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了。
也是在那一瞬间,上游的溪水突然暴涨,倾泻而下。
程柠的瞳孔瞬间放大,眼睁睁看着那洪水好像突然暴涨到天上,然后倾泼下来,她全身僵硬,几乎转不动脖子,看着溪边的妇人和孩子先是错愣,然后奔跑,一个妇人没有往外跑,反是往水里冲过去,伸手去扯那在溪水中的孩子,然后不过十几秒,她就眼睁睁看着那泼下来的洪水一下子冲走了两人。
即使是往外跑的人,也没有能坚持多久,不过瞬息,也被洪水带走。
程柠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已经尽力,至少避免了大部分人的伤亡,可是这几十秒的镜头,还是让她一下子崩溃,捂着嘴,眼泪决堤而下。
紧接着就是“砰”得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电闪雷鸣,山崩地裂之后,大雨又是倾盆而下。
这儿的暴雨,竟是在山洪爆发之后。
程柠站在山坡上,她紧紧攥着雨伞,可是暴雨太大,顺着风全部刮到身上,不一会儿全身都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头发衣服往下流,风扯着她的雨伞,她蹲下,看着山下,洪水还在不停倾泻而下。
她看到慌乱奔跑然后被洪水冲走的人,看到有人攀住了水中的巨石,哪怕很远,程柠也认了出来,那是小根,一个村民的儿子,才十三岁,很调皮,很可爱,他有一个哥哥,叫大铁,他们兄弟都有一双灵巧的手,小根还小,大铁十六岁,已经是他们竹木制品厂的工人,他们能把飞鸟刻得栩栩有生。
她紧紧地盯着那里,然后就看到几个村民拉着手并排往那边走,那是大队里派了去担水的那几个人,洪水瞬间下来,韩东塬之前给他们做过训练,他们片刻怔愣,反应过来之后知道很难冲出洪水的范围之后就立即紧拉住了手侧身并行。
他们看见了小根,也看见了那块巨石,那是最近的能稳住自己不被洪水冲下去的物件,他们艰难地往那边移动了两步,一人终于攀上了那块巨石,然后拽着其他人也趴在了石头上减轻急泄而下的洪水的冲力,最后一个人顺手扯出了差点被水冲走的小根,
几人就紧拖着手趴在巨石上,洪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胸膛,但水位还在涨,洪水还在倾注,中间夹杂着无数的碎石,木头,泥沙或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杂物,砸到他们身上,剧痛之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松手。
韩东塬听到巨响和暴雷时正在厂办公室和大队长大队书记开会,徐建国沈青孙健,周良山也在。
当初设计厂办公室的时候特地选了高位,窗户正对上韩村中段和东山溪,所以这一声炸雷,将众人都震住,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了窗外,然后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东山溪上游洪水倾泼而下,像是半空中突然泼出倾天大水一般。
众人愣了几秒,然后韩有福大喊了一声就迅速冲向了屋外,其他人跟着,皆是冒着暴雨不管不顾冲到了最近的山坡上,去看山下情形。
韩东塬冲出门后没有往山下看,却是直接看向这块坡地最高那处,因为他知道,程柠总喜欢站在那上面往下面看的山坡。
他一转头果然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小小的一团缩在那山坡上。
他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痛到极处。
下面的洪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一刻他只愿她好好的,不用承受任何伤痛。
......那一刻,他甚至痛恨山下那些人,那些被洪水冲走的那些人。
他冲过去抱住了她,抱着她回他们院子。
可是大队书记唤住了他。
周朴槐急急道:“东塬,快点,我们得下去,我们得想想办法,他们被困住了,咱们得下去救他们,你参过军,受过专门的训练,我们需要你指挥。”
程柠一手抓着雨伞,另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服。
韩东塬全身都僵住了。
然后程柠攥着他衣服的手慢慢松开,一点一点的松开。
周朴槐急促道:“把程知青交给沈知青,孙老中医呢,她不舒服的话请孙老中医看看,对,孙健,你帮忙去把孙老中医赶紧请过来,良山,你多叫上一些壮汉,咱们下去救人。”
水里那苦苦支撑的那几人,每一刻都有可能被冲下水去。
“我没事,”
程柠让他把她放下,又重新拽了他的衣服,把雨伞撑到他的头上,抬头看他,声音几不可闻道,“你过去吧,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在我眼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雨伞全在他头上,她的头发滴着水,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小脸像雪一样白。
他握住她的手,把伞又撑到她的头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回去,不然我会分心,我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
程柠点了点头。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再转头跟沈青交代,让她一步不离地照看她,这才转身离开。
并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就不会走了。
沈青拉程柠,道:“柠柠,我们回房换个衣服。”
程柠像是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她早已经满脸泪水,好在下着暴雨,那些泪水和着雨水,并看不出来。
她看着韩东塬跟着周朴槐和韩有福他们离开。
她不能阻止他们。
她也不能跟着过去,因为她知道,村子里并不安全,她只知道这里发生了山洪,只知道那场山洪之后,东山溪两岸半边村庄被浸,低处房屋尽毁,,满目疮痍,死伤惨重。
她不能让他分心,她也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跟自己说,这一世跟前世完全不一样。
不像前世那样事发突然,几十人和山下房屋被洪水瞬间吞没,逃命的,救人的,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洪水冲走的,一切都杂乱不堪。
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只是去救那几个人,不会有事。
前世毫无准备的他在洪水中救人都没死,只是受了伤,这一世肯定更不会有事。
可是心还是痛得像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