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头七

紫禁城里寸土寸金,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

离开交泰殿,进了长春宫,虽不是在贵人近旁伺候的大宫女,姜离和月娥也算是走了大运,月例升了不说,差事较之从前轻松不少。

阮贵人还在小月子中,这几日不曾出门,除了用惯的宫女以及嬷嬷,其他人一概不准近前,因此姜离只用做些打下手的差事。

姜离起初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做错了事情惹得阮贵人不快,可时间久了,她发现上头的是个绵软的性子,对她们算得上是十分宽容。

除了同住一房的闵兰不好相与,其他人都各守其职,很是规矩。

一场骤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说话间,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姜离近来睡得不是很好。

虽已是优待,可大冬天的,宫女们的御寒手段总归那几样——增衣、加炭、人挤人。

后者的实用程度还要取决于运气。

贵人夜里需要人伺候,她们四人轮转着休息,总会出现身旁没人的情况,每每这时,姜离总会叫苦不迭。

实在是太冷了。

是夜,姜离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俄尔转醒。

缓缓睁眼,目光所及,是浓墨般的黑夜。

耳畔呼吸绵长,月娥习惯了如此,倒头就睡的功夫练得十分扎实。

除此以外,便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凄厉风声不绝于耳。tiqi.org 草莓小说网

盯着房梁缓了一会儿,姜离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屋里没灯。

值房留灯是规矩,既方便主子随时叫醒,又省去了火石取火这一步骤。

是风太大的原因么?

如此想着,姜离干脆推开被子,坐起身来。

目光扫过一旁熟睡的月娥,姜离放缓了动作,摸索着下了床。

太冷了。

姜离抱着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趿着鞋子走了几步,房门陡然发出尖锐的“嘎吱”声,似乎被风掀翻至一旁。

仅剩下竹制的门帘在风中摆动。

灌进来的冷风更加肆无忌惮了。

月娥闷哼一声,在通铺上翻了个身。

姜离眉头微皱,搓了搓手臂,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停了下来。

风中有潮湿的甜味。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门口,姜离只觉得骨头都快被冻僵了。

更甚的寒意从脚底一寸寸往上盘旋,很快掠过她的后脊梁。

立在门旁的人影,在黑夜中显现出模糊的线条。

一动不动,像座被刻意摆放在那儿的静物。

姜离的喉骨上下缓缓滑动,艰难地咽下口水。

人在晚上面对危险的时候总会展现出惊人的敏锐。

绝对不能再向前走了。

她在心底警告自己。

“嘀嗒——”

是水滴拍打地面的声音。

“嗒嗒嗒嗒——”

细密不间断的水声自那道人影脚下响起。

姜离脚步如有千斤重,转身不能,前行不能。

身后匀长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停了,屋内唯有不间断的水滴落地声。

以及布鞋磨擦砖石的“沙沙”声。

姜离瞪大了双眼。

人影正以扭曲的姿态向她缓缓靠近……

屋外赫然炸起一声闷雷,片刻后,极亮的白光照亮室内。

姜离终于看清了那抹人影的模样。

柳叶眉,一双杏眼,面色惨白。而她脚下的也不是什么水滴,而是衣摆上浸满的血水。

姜离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死去不久的玉珠。

“不……”姜离喃喃道,无力地睁开双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心脏在飞速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以及月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是噩梦。

姜离松了一口气,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湿,整个黏在背上,被风一吹,愈发寒冷。

轻轻掀开罩在身上的棉被,姜离坐起身来,目光从床尾扫过,动作一顿,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睡在通铺外侧,离床尾极近,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地上摆着一排鞋子。

而此时此刻,本该摆放鞋子的位置上,一双腿直立在那儿。

姜离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上移。

先是白色的裤子,再是垂在腿侧的双手,往上,便是同样白色的中衣,纤细的脖颈,秀丽的面孔。

与梦中不同,站在床尾处的是闵兰。

二人目光交汇,闵兰缓缓启唇:“今日是玉珠的头七,你睡在她的位置上,心里安稳么?”

头七。

玉珠的位置。

短短一句话,将姜离骇得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看向自己身侧熟睡的月娥,双手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身旁哪里还有月娥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赫然是玉珠平静的睡颜!

“啊!”

短促的惊呼声过后,姜离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木色房梁悬在头顶,静静地俯视着她。

心脏在激烈跳动,不知疲倦地冲击着胸腔,姜离呼吸急促,顾不得愣神,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月娥。

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月娥鼾声正浓,睡得十分安稳。

姜离抬起手,轻抚胸口,忽然发觉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不翼而飞。

怔愣片刻,姜离目光偏移,再次落在月娥身上。

难怪她今夜冷得厉害,原来是身旁有人抢了她的被子……

翌日,阴雨连绵,长春宫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姜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有湿意滚过。

北风裹挟着丝丝雨水,穿过门窗,将姜离冻得打了个激灵。

炉子上烧着一壶水,此时正翻腾着,“咕嘟咕嘟”往上顶着壶盖。

见状,姜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把水壶盖揭开。

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

月娥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拿起桌上的抹布,握住茶壶提手,将水壶拎至一旁的地上。

“怎么回事?见你浑浑噩噩一整日了。”月娥放下抹布,转身看向姜离,“瞧你眼底的青黑,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闻言,姜离撇嘴道:“你还说呢,若不是你半夜抢了我的被子,我也不至于做噩梦。”

月娥觉得好笑:“问你梦见什么了也不肯说,叫我如何开解你?”

说起此事,姜离眉头微皱,环视四周,见屋里只有她与月娥两人,这才敞开心扉,低声说起昨夜的噩梦来。

月娥起初还兴奋,后来越听越觉得邪乎,看向姜离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你说你现在睡的位置从前睡的是玉珠?嘶……你快别说了,我害怕。”

姜离苦笑:“算算日子,今日可不就是玉珠的头七么,昨夜又我做了那种梦,怕是她在底下心有不甘,怨气未散。”

从前姜离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可在她身上发生了穿书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又逼着她不得不信。

听出了姜离话里的意思,月娥连连摆手:“你别想了,皇宫内不允许宫人私下里烧纸,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后娘娘千秋将至,你敢在这个要紧的关头上触她的眉头?”

关乎性命,姜离很快便被月娥说服。

经过一番快速的权衡利弊,姜离陡然清醒了过来:“你说得是,是我胡思乱想了。”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眼下最该关心的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脑袋瓜子。

毕竟做噩梦事小,掉脑袋事大。

姜离看着茶壶口缓缓上升的水汽,不禁有些头疼。

也不知……陆生那边怎么样了?

为了恭贺皇后娘娘千秋,番邦进献珍宝数箱,尽数充了多宝阁。

陆生写得一手好字,登记造册的活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覃勇德在旁打下手,心中虽不满,却看在干爹的面子上并未吭声。

几位内侍将箱子放置规整,便低着头退出库房。

因而,偌大的库房内只剩下覃、陆二人。

陆生将册子摊开放至矮桌之上,以手掌抚平,取笔蘸墨。

“五瑞图一幅、和田白玉一对。”

覃勇德清点着箱中珠宝,与陆生一唱一记。

吃了顿打,今日的覃勇德倒是乖上不少。

当记到“卐字绣品”时,覃勇德挥袖的动作大了些,将陆生手旁的油灯撞得倾倒。

陆生眼疾手快地扶住灯盏,温热的灯油顺着盏边流下,淌了他一手背。

“诶哟,对不住了。”覃勇德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句。

嘴上虽这么说,这人却依旧不动如山,没有半点要补救的样子。

陆生放下手中的笔,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正欲擦手背,堪堪碰到一角,倏忽停下来。

一尺见方的素帕,隐隐透着股皂香,想来姜离回去后有将它好好浆洗过。

陆生眉头微皱,将手帕叠好,又塞回了怀中。

勇德瞥了眼举止怪异的陆生,正欲阴阳两句,忽见对方扯过他的衣服下摆,在自个儿手背上荡了两下。

覃勇德:“……”

不是,这人有毛病吧?

灯油将衣摆染得斑驳不堪,十分有碍观瞻,覃勇德被气笑出声,指着陆生的鼻子愤愤道:“你竟是这般睚眦必报?”

陆生对此不置可否,执笔冲覃勇德扬起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覃勇德的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直把脸都憋青了,才悻悻地继续清点起贺礼来。

待六箱珍宝尽数清点完毕,已过了午膳的时间,陆生垂着头,专注地一列列核对。

见状,覃勇德直起腰杆,斜眼瞥着陆生,“我的活做完了,先去向干爹复命,你也别耽搁了,拾掇拾掇出去吧。”

说罢,不等陆生给出反应,他便转身离去。

多宝阁占地面积虽不大,却障碍重重,数座置物架林立,将视野挡了大半。

等陆生抬起头,覃勇德已不见了踪影。

待将册子及笔墨收拾好,陆生方站起身,绕过置物架,往外走去。

空气里有淡淡的木香。

陆生蓦地停了脚步。

多宝阁平日里门窗紧闭,因此光线并不充足,可今日却不同,不远处的出口处,亮得很。

怔了一瞬,陆生看清了那光线来自何处。

是火光。

想到覃勇德方才的嘴脸,陆生的心里明白了大概。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竟如此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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