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嫱道:“哎,不必。哀家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他敢揽下这样的事,他就得处置的漂亮才行。当年我们高家的先人也是在战乱之时熬过了诸多困境,最终选择了资助高祖皇帝起兵,才有我们子孙后辈今日的荣华富贵。如若他做不好,便是哀家高看了他;如果他能解决的圆满,那或许,他真能在日后助哀家、助皇上、助我们高家一臂之力啊。”
第十八章 初见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辰时,一群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们由宗学出发,骑着马浩浩荡荡地向御河进发。
沿途的道路已被清空,卫兵在两侧把守,不准寻常百姓进入道路。百姓们在卫兵的防线之外伸长了脖子竞相张望,闹哄哄地交谈着。
“喂,你说这又是哪位达官贵人出行?把路都封死了!我还赶着去城西给我表哥家里送粽子呢!”
“肯定是个大官,请了这么多官兵来开路,怎么也得是一二品的大官吧?你还是绕路吧,我看这阵仗,谁知道什么时候放行。”
“哎,会不会是皇帝出宫了啊?这么今天可是端午呢!我瞧着这阵仗,敢把路都封了,一二品大员还不够格呢,怎么应该是皇宫里的人吧!我刚才从御河那里过来,听说那里准备了一艘大船,一会儿有贵人要乘船游河,是不是皇上?还是后宫里的嫔妃?”
“得了吧,你仔细看看这些官兵身上带的腰牌,看到没有,写着高字呢。什么皇帝啊,那是高家人!”
此人话音一落,周围一片应和声。
“噢,原来是高家的,那就难怪了。”
“我就说,除了高家的,谁会那么张扬!”
“大端午的敢这样扰民,要不是高家人,谁有这个胆量。”
“那御河那边的船也是高家的吧?刚才被官兵拦着,我没看清楚,既然是高家的,等会儿我可得好好去看看,那船是用金子打的还是珍珠镶的!”
“嘁,还不都是从咱们老百姓这里抢去的钱!”
没多久,一队少年子弟们意气奋发地骑着马从京城的主干道上驰骋而过,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周围围观的百姓们纷纷避散开。
高展明骑着马跟在队伍中,亦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高华崇竟然派兵把道路也封了,只为了他们一众子弟能畅通无阻,如此扰民,当真不要紧吗?更可怕的是,除了他之外,身边所有的子弟都一脸平常模样,对此完全没有异议甚至是惊讶,这高家在京城中一手遮天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不多久,一众子弟们就骑行到了御河边上。守卫的官兵已经让路,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华丽的船,它已不能被称为龙舟,它更像一条巨大的画舫,舫身雕梁画栋,而最惹人注目的是船头被打造成了龙头形,雕龙立体而又栩栩如生,龙头上鳞片是由绿松石铺砌而成,龙目用玉石镶嵌,而龙的触角则是用天然的珊瑚石打造的!这一条巨大的画舫上可谓镶嵌满了昂贵的宝石,平民百姓们随便抠取一块都够过活几年的了!
等到靠近了御河的岸边,高展明才发现,这艘画舫简直大得离谱,不仅能够容纳他们五六十个宗学子弟,便是容纳上百人也不成问题!
高展明率先下马,其余子弟纷纷从马上跳下来,一旁的官兵立刻前来将马匹牵走。
高华崇道:“此龙舟去年十月才开始打造,今年三月完工,打造匆忙,因此做工粗糙了,还请诸位兄弟们见谅。”
众子弟一片谄媚应和声:“岂敢岂敢,二爷今日请我们众兄弟来此便是我们的殊荣。”
高华崇微微一笑,道:“闲话不多说,酒水已在船上备好了,今日我们众兄弟便在这御河上把盏言笑,畅抒胸臆!”
高展明心道:这端午节赛龙舟本是起源于古人祭祀水神,后来便成了民间百姓过节的一项趣事。到了高华崇这里,他嫌众权贵子弟在御河上赛龙舟失了身份,让人打造了如此奢华的一艘“龙舟”,可真是不伦不类。
可其余人哪管这些,高华崇第一个踏上画舫,其余子弟按照身份轮流上了船。
这船外的布置已是极奢华的了,船内的装点更是华丽。整个画舫一共三层,一层的大堂宽敞空荡,像是为什么节目而预备的,二三层中间部分连通大堂,周围布满桌椅,桌椅皆是檀香木所制,坐在桌椅前,往外看是御河四周的景色,往内看便是一层的大堂。每一层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来的地毯,踩在上面,轻飘飘的如同置身云端一般。桌上已备好了酒瓶和酒盏,都是象牙打造,奢侈异常。
弟子们纷纷找位置坐下,高家嫡系子弟坐在画舫二层的东面,旁支子弟在另几面坐了,其余子弟则上了三层。高展明和高天文坐在高华崇邻桌,而韩白月则与高华崇同桌而坐,那光明正大的模样,仿佛生怕别人不知他们的关系似的。
待众子弟坐定,几十名女伎缓缓走进画舫内,来到一层的大堂。只见她们身着钧墪服,身上彩带飘逸,各个生的是粉雕玉琢一般,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
韩白月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用不轻不响的声音道:“这不是风华楼的女伎么。”
高展明听在耳中,并不生气,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不片刻,船便开动了。高展明从窗口看出去,只见两岸上站了数十位纤夫,为了拉动如此巨大的画舫,他们佝偻着腰艰难地前行,使得这艘由金银堆起的画舫能够在御河中移动。
两岸的护栏之外,果然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夹道围观,竞相观看这些权贵子弟们究竟是如何奢靡挥霍。
底下美丽的女伎已开始跳舞唱歌,上面的纨绔子弟们也开始喝酒作乐了。
高展明时而看看女伎的歌舞,时而看看窗外。他在想着明天的事。
高华崇亦显得心不在焉,韩白月与他搭话,他不理不睬,目光时不时“不经意”地扫过高展明。
转眼到了午时,船只在岸边稍停,只见上百名美婢已端着盘子在岸边排队等候了。待船一靠岸,那些婢女们轮流上船,为这些纨绔子弟们呈上佳肴。燕窝、鲍鱼、参汤、牛肉……菜肴可谓奢华至极,不止学中子弟有份,那些表演的女伎们亦可享用昂贵的山珍海味。
最后一道菜肴,竟是每人一只粽子。这粽子在一堆山珍海味中倒显得稀奇了,高展明好奇地剖开粽子,只见这竟是一只八宝粽,里头的馅儿是海参、鹿尾、豹胎等物,不由得哑然失笑。敢情他在市上买不到的昂贵食材,全叫高华崇一口气包圆了。他原先从唐乾那里夺回了五万两的银子,倒还有些得意,可如今看看这些权贵子弟们是如何烧钱的,他才知五万两也不过是个小数目罢了。
午膳过后,纤夫继续拉纤,巨大的“龙舟”又在御河里行驶起来。
吃完了东西,高华崇突然走到高展明面前:“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韩白月在高华崇身后皱眉,不悦道:“二爷……”
高华崇并不理他。
高展明起身随高华崇走出了大堂,来到船舷上。
岸边的百姓们几乎已将围栏冲破,他们头一次见识如此巨大华丽的画舫,画舫上不断传来悦耳歌唱欢笑声,方才又有上百名美婢在船中出入,直叫他们看直了眼。此时有两名年轻公子从舱内出来,来到船舷上,他们的目光都聚拢到这二人身上,对他们指指点点。
高华崇嘴角勾起一起凉薄的笑意:“你看,所有人都看着呢。”
高展明好笑道:“堂哥,你以为他们为什么看着我们?”他自己是当过老百姓的,深知百姓心中在想什么。高华崇如此劳民伤财,为了款待一群没有品阶在身的纨绔子弟,就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百姓或许一时会觉得新奇,但最重要的是,他们必然会对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们深恶痛绝。
高华崇耸肩:“他们如何看,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不过一些蝼蚁罢了。”
高展明原先只知高家人奢侈,可今日亲眼所见,才知这铺张奢靡之风究竟有多厉害!今日一日花去的流水银子,怕是要上几万,够养活好多寻常人家了。这些权贵子弟们生而富贵,得来的太过容易,又从小受到阶级的教育,总是凭出身就把人定死了,书上所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们全然体会不到。高家今日之所以富可敌国,便是因为他们掌管盐业、开采矿业,可这些特权都是天家的恩赐,只要有更强的人上位,局势转眼就会变的。高家子弟们连树大招风的道理都不懂,恐怕高家败落的日子要比他预想的更早了。
高华崇道:“我让你考虑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高展明只当听了个笑话,无动于衷:“堂哥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喝酒了。”
高华崇冷冷道:“君亮,我不会永远给你机会的。过了今日,你再跪下磕头,我也不受了。只要你今日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给我下跪,我可与你重修旧好。”
高展明气笑了:“堂哥,你就这么欠人跪吗?”
高华崇眯起眼,冷笑道:“你巴结教授,是想要他举荐你入朝?你要这么做,我便偏偏让你做不到!你不过是个贱人生的,你不如就一直学着你娘。”
高展明懒得再搭理他,正待离开,高华崇提高了声音:“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高展明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给我机会?高子辉,你当日收买宗正打在我身上的三十棍棒也是给我机会?你带领学中众子弟排挤我羞辱我,也是给我机会?真是好大的一个机会!若有可能,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必再给我这种机会!”
高展明抛下此话,便要回船舱去。然而他一转身,却见御河上一叶小舟正向他们漂来,已驶得很近了,只是方才他与高华崇争执,谁都没有发现。
那小舟上坐着两名男子,一个身着赤色长袍,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岁的模样,另一个身着青色外袍,年纪略长一些,看来已有三四十了。
高展明愣住了——今日高华崇命人封锁了整条御河,不允许其他船只进入,这两个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第十九章 斗诗
那一叶小舟越驶越近,高展明看清了船上的两个人。年轻的那个相貌生得极好看,高展明一眼看到他,脑海中便浮现出“面若冠玉”这四个字来。他不仅相貌英俊,且面目和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使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来。他身上的衣着也十分华丽,一看便是有身份的权贵子弟。而年长的那个,一看便是个文人,他站在那里,岩岩若松,占尽风华,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相貌,已被他的气质所折服。
高展明正疑惑来者何人,却听身旁的高华崇冷冷道:“这不是永王之子和苏翰林吗?”
高展明一愣:永王之子和……苏翰林?苏翰林?!当今的翰林学士里有几位姓苏的?!难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瑅!
小舟距离画舫只有约莫三丈的距离了,被称作永王之子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桨站了站起来,含笑道:“原来是安国公家的二爷。”他的目光在高展明身上转了转,道,“这位是……”
高展明忙行礼道:“在下高展明,字君亮,见过李公子和苏翰林。”
“哦?”永王之子略惊诧地一挑眉,似乎对高展明的名字感到有些新奇。他顿了顿,笑道:“哦,原来是君亮兄弟,幸会了。”
而那位苏翰林始终坐着未动,此时目光也落到高展明身上定了定,然后清清冷冷地向高展明和高华崇二人点头示意。翰林学士在内廷供奉,不计官阶品秩,也无官署。然他虽无品阶,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而高展明和高华崇虽是权贵子弟,却并无官爵在身,所以他不必向二位高家公子行礼。高展明原该向他行更大的礼,只是毕竟今日是在郊外,而苏瑅并未着官服,因此他才作罢了。
高华崇向站在船头的船总比了个手势,那船总便下令让所有纤夫停止了拉纤。画舫在御河中央停了下来,小舟漂进,在画舫边上停了下来。
高华崇道:“你们为何在此?”
永王之子道:“今日乃是端午佳节。我刚回京城不久,正巧内阁今日也放了苏大学士的假,我便约了他出来,想到这御河上看看老百姓龙舟竞渡的盛景,没想到这京城里似乎没有吴越一带赛龙舟的习俗,且御河被官兵给封了。我向他们求情了几句,说我难得有机会来一趟京城,请他们让我到御河上走一遭,好歹过过干瘾。官兵便通融我和苏翰林进来了。原来是诸位兄台在此游玩,但愿我们没有打搅几位的兴致。”
高展明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也不知是否他有心了,他总觉得永王之子在暗讽高华崇扰民之举。永王之子之所以能泛舟进御河,大抵是凭了他的身份,那些官兵不敢阻拦,高展明便不信他先前不知是高华崇派人封锁两岸。不过他这话说的极是客气,便是有嘲讽之意,也不大能听得出来,看来他是个会说话的。
高华崇淡淡一笑:“今日我们宗学休假,平日里学业劳顿,难得有此机会,我便请学中诸位子弟出来游览御河,只愿我没有坏了二位的游兴。”
永王之子恍然大悟:“难怪我听画舫上传来歌舞之声,好不热闹,原来是高家宗学子弟全在此处了。京城果然是京城,京城的子弟好雅兴,我在襄城时,宗学中的子弟尽是些无趣之辈,往日休假,只知在府上睡觉,哪会有游河观景的兴致。高二爷实在是个风雅之人,在下钦佩。”
高华崇客气道:“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不知李兄和苏翰林可有兴致到我的画舫上来,一起喝酒作乐。”
永王之子笑眯眯道:“哎呀,我说了这么久的恭维话,就是等高二爷这一句呢。高二爷相邀,实是在下的荣幸。”
高华崇道:“苏翰林怎么说?”
苏翰林看了永王之子一眼,终于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船工将永王之子和苏翰林的小舟拉近,永王之子轻轻一跳便上了画舫。苏翰林亦跟着风度翩翩地跨上船。
高华崇因方才的事被永王之子和苏翰林打断,虽出于礼节请他们上船,可难免还拉着脸不大痛快。
永王之子始终是笑笑的:“我方才看见你们兄弟二人聊得正欢,是什么有趣的事,你们抛下一船的人到这里来说?不知能否叫在下也听听。”
不等高华崇开口,高展明率先道:“只是喝多了酒,到舱外来吹风醒醒神罢了。”他要彻底断了高华崇那条心,他不会再给高华崇侮辱自己的机会了。
高华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向永王之子道:“李兄,我记得你是上月月中进京的?我倒不知,你竟认识苏翰林。”
这苏翰林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苏瑅。高华崇他们这些权贵子弟,和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说不上是不共戴天,可好歹也是难以亲近的。一向是桥归桥路归路,只有虚与委蛇的情分。永王是先帝的嫡亲弟弟,和高家亦有姻亲,怎么也算是站在权贵这边的。而永王之子竟在端午节和苏瑅一起泛舟游御河,这样看来,好像私交竟是很不错。
永王之子笑道:“我和苏翰林也不过认识了几天而已。我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等六月办完了圣上的大寿,我就要离京了。这次离京,我想去蜀郡走走,苏翰林是蜀地出生的,我想向他请教蜀地的风土人情,因此今日缠着他陪我来游御河,没想到就遇上你们了。”
高展明听了这话,终于知道这位永王之子究竟是何人了。永王李璘的嫡长子名叫李景若,这李景若本该是袭承永王爵位的,然而他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不甘长居襄城,自幼喜欢浏览名山大川,听说他十六岁时便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独自一人策马游遍了整个河南道。如今他已是二十三的年纪了,尚未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朝廷封给他的官职他也辞谢不拜,只一心四处游历,已快将全国的山水走遍了。李璘也知这长子无定性,一心只在游山玩水上,对于袭爵一事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已放弃对他的管教,三年前改将次子李景荣立为世子。这李景若上月进京,是为了六月皇帝大寿,而进贡礼品来了。
高华崇也知李景若爱玩的心性,料想他即便巴结了苏瑅,怕也无关政事,因此便不再追问下去了。高华崇道:“船头风大,不如我们先入舱再谈。”
高华崇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瑅也不客气,提起衣袍跨入船舱之中。李景若的目光在高展明身上滞留片刻,对他盈盈一笑,亦跨入舱内。高展明懒怠再与高华崇纠缠,紧随其后进舱。
方才船突然停了,船舱中的权贵子弟们就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如今高华崇领着李景若和苏瑅进舱,他们便纷纷议论起来。
苏瑅和李景若在高家嫡系子弟这一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高展明回到位置上,高天文惊诧地与他嘀咕道:“李景若?苏瑅?他们怎会在此处?!”
高展明心中一动:苏翰林果然就是苏瑅!久负盛名的苏瑅,竟然在此地让他遇到了!苏瑅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大文豪,若是今日有机缘在苏瑅心中留下印象,日后得他指点几分,是件极荣幸的事。
他的目光立刻来到苏瑅身上,却见苏瑅也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而坐在苏瑅身旁的李景若则端起酒杯遥遥对他敬了一杯酒,仰头一口喝完了。
高天文道:“真奇怪,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对了,方才子辉叫你出去做什么?”
高展明收回目光,道:“没什么。只是聊聊明日的事罢了。”
高天文担忧道:“明日的事,你可都操办好了?”今日高华崇摆下如此大的阵仗,对于明日筹办酒席的高展明而言,也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两相对比,只怕高展明输去太多。
高展明笑道:“堂哥放心就是。”
高天文见他如此态度,也便不问了。
此时方用完午膳,女伎们并不继续表演,而是四散开陪着纨绔子弟们饮酒下棋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