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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同先生敲着棋子的景深耳跟厢虽嘈嘈杂杂,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几次落错子,先生不由攒眉:“安心下棋。”

景深这才冷了耳朵,拿出本领和先生抨棋,奇得是今日这局竟是他胜。

“我信不及,先生可是让我了?”

先生啜口茶,声喏之:“让你做甚,你靠本事赢的哪需推我头上。”

笑次间景深又借灯观摩起棋局来,喜不自胜时又听先生开口:“可是快走了?”

景深抬起头来,踧眉应:“估摸着就是中元节后的事。”待孤魂归地府后方能启程。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与这么个傻趣少年呆了近一年时候,先生也生出不舍之意。

趁夜里与景深又长谈一番,这回多是谆嘱他回京后不得再似往日那样顽皮,即便无心学术也要听小孟先生教诲,又说及画画一事,道既他有心力,不若多在作画上下些功夫,将来也不至无所事事成庸碌之辈。

景深连连应承,等先生说够了才问:“先生可是与我那拗爹爹同窗读书的?”

当初夏意说京里的孟先生时他就想到这里,只一直没问的罢,今夕既说了这许多,多问些也无妨。

“却系同窗。”先生将茶盏顿在小几上,“作何好奇这事?”

“我就想探探先生与我爹渊源有多深?怎就想着送我来您这儿。”

先生发笑,问:“那你觉得我这儿你来得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景深抬高声,怕惊扰到外头的人又敛笑,“幸而我当初是个憨皮的,不然也见不到夏意……和您啊。”

“……”先生兴致忽低,沉默会子深奥开口,问他,“你可知同为束发之年的我与如今的你有何差别?”

景深参解不透,问:“有何差别?”难道是不及他聪颖?

“差别就在,那时的我早便能藏住所想之事,你却不能,”先生顿了顿,“甚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景深心下面上都是一紧,这话的意思是,先生其实一早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那他……他略为侷促地看向先生,昲悦不堪:“那先生何意?”

先生眯了眯眼,放下茶盏:“世事分为两种,一时与一世。若榴于你乃是一时之事,京城于你才是一世之事,若混淆二者,错把一时当成一世,谁来担这中的愁怨?”

“那要是先生错把一世当作一时呢?”

先生顿了顿,沉声答:“那便来日再谈,你年岁尚轻,未必担得起大话。”

“先——”

景深话未出口就教先生打断,下了“逐客令”,他抹了把脸,心知时机不对,便顺礼出去。

院中摆设的瓜果已撤,亦不见人影,只有一股凉风儿吹着,景深又揉揉脸,有些挫败。方才书房里的话实在转得快,猝不及防便罢,先生还不许他将话说完。

甚么他年岁尚轻,担不起大话?他活到十六,从未言而无信过。甚么若榴与京城,分明都在大赜,又有何不同?

短短十几步路教他走成苦活儿,直到推门进屋时,他也没能留意到仍驻足在书房外的夏意。

***

此后几日景深一见着先生就摆副出小兽好斗的表情,先生依旧往日那副澹泊样,不咸不淡看他犯傻。

夏意则静悄悄坐在两人中间,要么细口细口扒饭吃,要么就专注做针线活。

是月辛巳,立秋已过去四日,往后数三日便到中元节,景深再候不住,于是在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叫住夏意,藉口说想四处走走。

幸而今日天阴沉,不及前几日热,不然他又算做了件傻事。

他领着小姑娘胡乱穿过屋舍篱落,像是不识路似的,直蹿到畦壠间才停下。

夏意目光锁在他后背,在他转过身时细咬咬唇肉,指着不远处,先开口截他话:“那边有一小块地是李叔划给我家的,不过我和爹爹都无暇照料它。”

她说着要领他去看,景深脚步迟疑下,片刻后乖顺跟上,田畦边的篱笆间结着一串串的青绿豆荚,荚上头生着细白的毛毛,看上眼就觉心痒剌剌的。

走近豆篱,夏意伸出指头轻触了触一串微瘪的毛豆荚,时值孟秋,豆荚里的豆子鼓将起来,就好像心里的古怪情思胀起来。

这时身后刮来阵风,豆荚丛被摇得哗啦啦响,连天色也变得黑沉沉的,令人不安。

“约莫是要落雨了,我们回去罢。”

景深自然不愿,稳住她:“我想同你说些话再回去。”

又一阵大风,吹得夏意脑袋昏沉,她甩甩头,为了遏制心底的古怪,她又叨叨咕咕起来,点了点豆荚壳:“可惜你走的时候早,若再晚上一月,就能吃上晚收的香珠豆了,豆珠又大又嫩,煮过后用酒——”

若再瞧不出她的反常,景深就是白长了脑子,听她截了几回话,劣时明白过来,打断她香珠豆的言论,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省得我想说甚么?”

夏意哑默,倏时垂下头。

她当然省得的,今日这场景与春日桑林里所见何其相似,更不论他还偷偷亲过她,而她也偷听见了七夕夜里他与爹爹的谈话……虽使人傻,却再明白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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