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掌柜的提到温珩,剧院外的人群顿时沉默了,哪怕原本想听书看戏的,现在也没了心情。“二少真的……没了?”柳掌柜苦笑,“温家已经在操办后事了,二少的尸首也在路上了,我怎么敢拿这种事胡说。”“怎么会……我爷一直念叨,说温家人是降世救难的神仙,二少出行有龙王保护,必定逢凶化吉,怎么会……”“天杀的洋人,为什么不是他们死!”“好人没好报啊……”……众人说着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些眼睛浅的甚至掉起了眼泪,柳掌柜的眼眶也红了。是啊,二少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走得那么早!柳掌柜吸了吸鼻子,转头一看,顺先生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哭得比他还厉害。“掌柜的,你不是说这三日歇业吗,怎么顺先生还是来了?”“顺先生,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歇业的事?”“顺先生,您上次说遇龙记的时候,说每当人间有大难,就会有神仙应劫下凡,助世人渡过苦难,我们的神仙在哪里啊!”……顺先生整了整今日特别穿上的破旧黑色大褂,这件大褂,是他最早还在上海说书时做的,因为颜色暗不招客,已经很久没穿了。但今天要讲的故事,他觉得,只有这身大褂才压得住。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一个好运到令人嫉妒的家伙,只因得了谢颜的青眼,摇身一变,就从一个普通的说书先生,变成了名利双收的大红人。顺先生承认,他确实运气极好,但最好运的,却不是旁人眼中的收获了多少金钱与名声,而是他的思想得到了彻彻底底的升华。在遇到谢颜之前,他只是一个有几分小聪明,有几分善心的普通人;而现在,每一次与谢颜的交流都让他跳出了之前的局限,他开始自主地思考世界,思考人性,思考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而越思考,他便越打心底佩服带给他改变的谢颜,佩服他的思想,佩服他的高瞻远睹。那绝不是赚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名那么简单,谢颜先生要做的,是唤醒已经麻木的百姓,改变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而他,有幸参与其中,愿意为这份改变倾尽全力。“诸位稍安勿躁,柳掌柜的当然没有忘了通知我歇业的事,我来剧院,是来说书的。”“说书,可不是……歇业了吗?”“剧院歇业,是为了哀悼逝者。而说书是高台教化,何须避开?”顺先生擦干眼角的泪,暂且按下澎湃的内心,“诸位,现者剧院这三日时间,只有我的说书表演,只讲一个故事,一天讲完,重复三天。”“演出不卖票,剧院里包括包厢在内都已经换成了硬板凳,进满人就关门,您们如果想听,现在就可以排队了。”“什么故事一天就能讲完?是现者先生写的新故事吗?”“当然。”顺先生挺直腰板,掷地有声,“现者先生说,他用这个故事,为温二少送行。”第135章 汉口集会偌大的剧院内部, 乌压压一篇坐满了听众,哪怕现者剧院生意最火爆的时候,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临时换上的木条凳有些硬, 对一部分听众来说,体验不是很舒适, 但没有人因为这份不舒适离开,反而仿佛感受不到一般。顺先生的话传开后,短短一个多小时时间,现者剧院就被闻讯赶来的听众填满了, 柳掌柜粗略估算了一下, 剧院里算上二楼的包厢,此刻坐着的起码有近万人。还没到开书的时候, 还有人陆陆续续涌向剧院,柳掌柜的谨记谢颜的吩咐,劝他们明日再来, 同时安排伙计分区巡查,小心走水和踩踏事件的发生。到了开书的时候,顺先生一步步来到台中央,把手里一个喇叭样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这是丁海和几个朋友做出来的小玩意儿, 样式和后世的电喇叭相比有些笨重,但扩音效果已经十分不错了。拿喇叭说书,属实有些不伦不类,若不是今日情况特殊,剧院里的人太多,怕后排的人听不清楚, 观众们也能理解, 而且此刻坐在剧院的人都迫不及待想听听现者先生新写了什么, 也没人在意这些。顺先生缓缓看了一圈台下,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期待的眼神,在心中感慨,不知不觉间,现者这个名字在汉口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影响力,只靠一句话,就能吸引到如此多的听众亲自前来。顺先生拿起喇叭放在嘴边,轻咳几声,扩音线圈将他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遍了整个剧场。“诸位主顾都到齐了,咱们的故事也就开讲了。不过这次的故事,要换个新鲜讲法,比起我说,更重要的是你们来说。”顺先生买了个关子,随后指了指手中的喇叭,“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一问,有人认识我手里的物件吗?”坐得靠前一些的人看的比较清楚。“是喇叭?”最先开口的人不太确定。“老天爷,这是什么喇叭,怎么声音这么大?”“是电喇叭吧,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见过。”一个戴着眼镜的留学生不确定地说。“这位小先生,能给我讲讲什么是电喇叭吗?”……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剧院里此起彼伏,因为不售票全凭先来后到入座,很多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坐在了一起,有年轻学生,有工人伙计,还有思想开发的后宅妇人。剧院开场后,除了舞台打光和几盏应急灯之外,其他地方的灯都灭了,人们看不清周围人的打扮和样貌,只能听声交流,在这种情景的感染下,一些自持身份或者心中自卑的人也抛开顾忌,自然地和身旁的人交谈起来。顺先生只用一个小问题,就初步打破了剧院内观众间的隔阂。“大家说得没错,我手中的,就是电喇叭。要是往前推个十来年,看到这样的喇叭,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肯定会以为是神仙显灵,不然这喇叭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大?能传得这么远?”“但是现在,大家就算没见过它,听到名字里的电字,也能想到这是洋人造出来的玩意儿,而不是神仙造的,对吗?”顺先生讲到这里,给了听众们思考的时间。很多人在顺先生的提醒下思考起这些事。电灯、电报、电厂、电车……这些带电的东西,在汉口大规模出现,距今不过短短十几年时间。有些年纪稍长的人还记得,最初看到电灯时的震惊,看到电车时的恐慌,而现在,哪怕没有条件使用电器,他们也对这些新奇玩意儿的存在习以为常。顺先生说得对,现在的他们看到超出想象的好东西,第一反应已经是洋人造的,而不是神仙显灵了,但顺先生说这个干什么?剧院里的听众们陷入思索,一些受教育程度高的青年学生更是领先一步,已经开始推测现者先生的新故事背后的意图了。顺先生扬了扬手中的电喇叭,“我刚才说的东西,对,也不对。我手中的是实实在在的电喇叭,可它不是洋人造出来的,而是我们华夏人自己造出来的。”“造它的人也不是什么学究奇人,只是几个年轻的学生。”“可能他们今天刚买了你的油条,昨天和你问过路,前两天还坐过你的车,可能他们就住在你隔壁,可能他们,现在就坐在你身边。”“但是,如果没有人说出来,谁也想不到他们有不输给洋人的神奇本事。大家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剧院内一片哗然,顺先生刚才的话十分有代入感,很多人都不自觉地展开了联想,最后甚至频频看向四周,仿佛那个造喇叭的学生真的就坐在自己旁边似的。一个坐在前排的人忍不住喊道,“顺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咱们自己人真的能造出来洋人的东西?不是只有洋人会吗?”顺先生笑了笑,“既然是人造的东西,肯定有学习的方法,洋人学得会,我们为什么学不会呢?”“可是……”那人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可是我听说,这些东西,只有洋人才能学会,我们天生学不会……”“谁说的,我们不仅学得会,还要比他们学得更好。”不等顺先生开口,剧院里一些留过洋的学生坐不住了。柳掌柜安排好的伙计黑子十分机灵,选了一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正在和周围人解释的青年学生,递上了一把系着红绳的电喇叭。“这是?”“现者先生的意思,今日在剧院里的每一位观众,都有可能是说书人。您若有想说的话,不防用电喇叭让大家都听到。”青年学生之前就在推测现者先生的意图,看到准备好的喇叭,心中的猜想顿时明确了几分。既然如此,他也没有推脱,拱了拱手接过喇叭。“大家好,我是一名去国外留学过的学生,关于方才顺先生说的学习洋人本领一事,我有几句话想说,大家不用知道我的名字,只要知道我是一名华夏人就好。”顺先生就着喇叭敲了一下醒木,“书到这里,要换人讲一段了。”顺先生和现者剧院的操作称得上惊世骇俗,没人听说过节目表演到一半,突然请一位观众继续说的。不过,出于对留学生的好奇,也出于对现者这个名字的信任与期待,观众们并没有抗议。虽然从清政府时,华夏就开始派遣留学生出国学习,但是留学生并没有真正走入大众视野,除了留学生本人或者与留学生交情匪浅的进步人士,大多数人只知道留学生身上镀了层金,却不知道他们出国到底学了些什么,有什么能力。这一方面是因为很多留学生尤其是理工科的,回国后没有平台展露自己的能力,一方面则是挨打多年后缠绕在民众心中的枷锁的影响。正因如此,才会有很多诸如华夏人天生学不会洋人的东西,华夏人天生没办法和洋人一样发达的主流思想。文质彬彬的年轻学生以自身为例子,有条有理地讲述起留学过程中的所学所思,虽然他的讲述肯定不如顺先生有意思,但胜在信息量爆炸,哪怕只是简单的叙述,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就像他站起来时说的,大家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需要知道他是一位华夏人,他讲述的,是华夏人可以做到的事。简短讲完想说的话后,学生把喇叭递给了不远处的一位女性友人。友人同样是留学生,比起男青年的简洁直接,她的叙述更生动一些,不仅从另一个角度讲了自己学到的东西,还对男青年说的一些不好理解的概念做了补充解释。两人讲完,顺先生接过话头,通过方才青年们说的话,再次提出疑问。或许顺先生一个人知道的东西很有限,或许谢颜也不能保证自己无所不知。但在这个满坐着各行各业华夏人的剧院里,一些人的疑问,总有一些人可以解答或给出思考的方向。昏暗的环境放下了人们心中的界限,畅所欲言的氛围鼓动着每一位听众,人们不仅认真听着他人讲述的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也开始思考自己了解什么,可以讲述什么,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与不同。到后来,在顺先生提出问题示意由观众开始讲述后,人们甚至开始争相举手,抢着拿起那把系着红绳的电喇叭。顺先生的提问也没有局限在留学生与洋人身上,工人、商户、农民、后宅、老师……他引导着人们关注汉口的各行各业,而围绕的主题则是近十几年来的变化。气氛越来越白热化,却没有人起身闹事,大家的脑海里充满了爆炸般的知识,只想聚精会神听清起身发言的人的每一句话。系着红绳的喇叭在剧院里各行各业的人手上传递着,就像在汉口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里传递着。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接过喇叭,用帕子捂着脸,鼓足勇气用自身经历讲起了十几年来婚配条件的变化,讲到后面,受到周边人的肯定,直接放下了帕子,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连顺先生和柳掌柜都不知道,谢颜此时就坐在现者剧院的角落里,普普通通的装扮,普普通通的位置,应急灯的光照不到他的脸上,剧院里的光却照亮了他的心。现者是来自现代的灵魂对这个时代带来的指引,而民声,才是无数活在当下的人的呐喊。“不知民声,无以为继”,民声日报的编辑部全员出动,隐藏在剧院的各个地方,兢兢业业记录着每一位发言者所说的内容。这个微缩的汉口社会发出的声音,值得被传递到更广阔的天地。谢颜看到激动的工人详细诉说不同航运公司的待遇问题,看到满脸愁容的掌柜感叹传统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看到青年学生盲目自信被有理有据反驳到涨红了脸,看到羞涩的农家姑娘认真回答别人的问题……一个拿着红绳电喇叭的伙计从身边走过,谢颜伸手拦住了他。“不好意思,我们”黑子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马上放低声音,“东、东家?”谢颜冲他摆了摆手,把电喇叭拿了过来。他站起身,把喇叭放到嘴边,从背后打来的应急灯光照亮他的轮廓,人们试图看清他的长相,却一无所获。这个身影是那么普通,又仿佛从天而降。“大家好,我是一个来自你们不曾听说过的地方的人。你们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需要记住我说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华夏人的地盘只由华夏人做主。”“在那个地方,华夏人研发出很多洋人争相学习的东西,拥有名列世界前茅的知识和技术。”“在那个地方,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未来。”“在那个地方,人们生活富足,病有所医,老有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