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点位于城区的边缘,由岛办公厅全权负责。不过这里给‘妍’的感觉,并不像是难民安置点,反而像是座露天监狱。一片空地,地面上栽满了帐篷,就像一颗颗矮小的蘑菇。外围被铁丝网阻隔,全副武装的侦探,会在那里二十四小时不停巡逻。抬头便可见到湛蓝的天空与明亮的太阳;左面是高山与森林,大人们常说,那里面有很可怕的东西在;右侧则是直通城区的高速公路,和隐约可见的城市轮廓,还有那座高耸入云的天照塔。小小的妍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景象,她以为,自已会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拥挤逼仄的空间里。
难民很多,无论做什么都要排队——领取粮食与饮用水、上厕所、发布寻人信息、咨询落户事宜、探寻生存方式等。有时候排上整整一天,他们才会收获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克的合成粮食、与每人每天不到一升的饮用水。合成粮的味道苦涩,而且很硬。从一开始的抗拒到习以为常,妍用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适应。
因为吃不饱,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有好几次,他都起不来床,排不了队,而且还得了重感冒。妍不得不去排队,不得不去照顾父亲,不得不被迫长大。
所有人都臭了,因为岛办公厅既不允许他们离开,也不会给他们提供更多的用水。在小小的妍看来,那些工作人员,仿佛是一群饲养家畜的农场主,冷漠且无情,傲慢又无礼。
有一天,工作人员和难民吵了起来——因为当天的粮食是坏的,都已经发霉了。难民们把合成粮齐齐丢了出去,然后愤怒大吼。他们说,他们是人,不是罪犯,他们要自由,他们要工作。
铁网被他们使劲拖拽,摇摇晃晃的就像被风吹起的破布一样。妍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所措,又胆怯不已。所有的人好像都疯了,他们破口大骂,他们歇斯底里,他们悲痛欲绝。
然后,铁网便被通上了电;然后,又有人开了枪;然后,一个胖胖的、态度嚣张的人便出现在了不远处的一台广播车上。
他用广播高声宣布:谁再敢同岛办公厅对抗,一律杀无赦!记住你们的身份,难民!我们能允许你们进来,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别再跟我讲那些无理的条件!如果你们再敢,那每天一百五十克的定量,将会减到一百克!无知且愚蠢的一群白痴,都给我老实点!这里是天照岛,不是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撒野的地方!
群情激愤,但很快便消失殆尽,因为,有人中弹身亡了。
那天,妍只带回一瓶水和两个发霉的面包。
后来,父亲被烧坏了脑子,他的语言系统也出现了问题,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他也无法对他们未来,进行筹谋与思考了。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她,他没有放弃身为父亲的责任。
再后来,帮派分子袭击了这里。岛办公厅和侦探公会做鸟兽散,连抵抗都没抵抗一下,就十分轻易地放弃了这里。
他们‘解放’了他们,但又不是完全解放。一些好看的女孩子被他们选走,他们说,他们为她们提供优渥舒适的工作。还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自愿跟随了他们,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他们的首领激情演讲,蛊惑人心,说岛办公厅就是一群混蛋,就像无数个贪腐的政府一样,从来不把人民当一回事,所以,他们要反抗他们,他们要推翻他们!加入我们!只要你认可我的理念,那就和我一起,砸破这个肮脏的旧世界!
父亲是傻的,身体又不好,所以成为了被‘遗弃’之人。他们开始流浪,他们沦为乞丐。城区是不允许他们进入的,他们只能在城市的边缘,不停寻找心地善良的好人。但大多数的回应,不是谩骂就是殴打,能祈求来食物的机会,十之有一。父亲还因此差点折了一条腿。
日子更加艰辛,小小的妍,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的感受。
命运是无情,也是有情的。就在那个冬日即将过去的清晨,新内阁,上台了。新司长颁布法令,要求全面解决难民问题——给予他们身份,给予他们工作,并做好相应的安置工作。
这个政策,父亲还是能听懂的,于是他在第二天,就带着妍去了社会署。但他无法证明自已的身份,他还说不明白话,于是,他们被当成‘刁民’,被赶了出去。
随着新法令的颁布,城区虽然让他们进入了,但他们依旧没有容身之所。天为被,地为床,他们开始生活在附近的公园里。他们就像夜猫似的,开始捡别人丢弃或剩下的食物过活。他们越来越脏,越来越臭。为了不被治安署的人撵走,他们还选择了昼伏夜出的生活。
好运的彻底降临,是源自于区代表的一场作秀。有一天晚上,他们在路边品尝‘美食’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新任区代表的‘暗访’。随行人员很多,还有记者在场。
妍和父亲的出现,是这场作秀的意外——区代表的行进路线是提前安排好的,治安署的人,也像过筛子似的把这附近排查了好几遍,但就是没能找到他们这对‘野猫’。
记者像抓到宝贝似的将他们围成一团。闪光灯,星星,区代表铁青的臭脸,还有无数人充满厌恶的眼神,成为了那天的妍,唯一记得的东西。
他们被社会署接走。头半个月,还在骂他们‘刁民’的那个人,早就换上了另一副嘴脸,并亲切地叫她‘小妍妹妹’。她洗了澡,换了衣裳,还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又和父亲躺在了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
那天,父亲哭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言语对妍说:妍,我们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她不信。不是不相信父亲,而是不相信这个无常的世界。她也无法理解,大人的脸色和态度,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之快。
她梦到了母亲,她梦到了以前的家。她在梦中,流下了伤心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