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妍的九岁

倾轧,又圆又大又坚固的钢板下落;蒸汽,随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升起,妍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金属融化味道;模具,定型后的金属材料就像奇形怪状的玩具一般落在桶里;视线,她看到父亲将那个黑色的铁皮桶提起;摇晃,铁桶在摇晃,还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迈着细小谨慎的步履,紧紧跟随在父亲的身后。

自从那件事之后,父亲成为了布利加工厂的一名产业工人,他们也有了身份信息。他们临时住在工厂宿舍里。十六人间,大通铺,位于地下,潮湿阴暗又充满难闻的气味,还有无数大汉的呼噜声与磨牙怪响。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因为这样的生活,至少要比流浪要强。

父亲主要负责零件的搬运工作。在妍看来,这项工作仿佛没有尽头——从车间到运输区,再从运输区回到车间,父亲就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循环往复,十二小时,力竭为止。

父亲最常做的事情是记账——今天加了几个小时的班,超额完成了多少桶零件,中午、晚上、早上都吃了多少钱的粮食等。那时候的父亲,眼里充满了希望。他想让她上学,他想让她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正在为她的未来努力拼搏。

同宿舍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令妍特别讨厌,因为他不仅嘲笑父亲的口吃,还会经常说一些吓唬妍的话——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早就想把你卖掉、你爸爸才不是什么好爸爸呢,他这么努力赚钱,是想给你娶后妈呢。等你后妈再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疼你了。

妍被吓哭了。

父亲被气得呀呀乱叫,还捂住妍的耳朵,叫她不要听信他的说辞。

每当此时,那个人的脸上就会显露出一种阴谋得逞、极为幸福的样子,就好像让他人痛苦难过,便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一样。妍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心态。

但这只是他们遭遇到的小恶。更大的恶,紧随而来。发薪日那天,父亲激动且愤怒地跑去了财务科。他断断续续、连比带画、言辞不明地说了好半天,才把自己的诉求讲诉明白——工资少发了三分之一,财务科算的帐不对。

那个长得像一个倒置的冰淇淋的女人冷笑:“一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人,居然也敢来质疑我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贝西卡,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而你,诺曼,只是个大字不识的难民!你这样的刁民我见多了!别以为你是个残废,就能占公会的便宜!告诉你,门都没有!”

父亲用极为模糊且口吃的言语说道:我……我是研究生毕业……我不是什么不识字的人……我开过财会事务所……我……你们的帐……就是算错了……你们就是少给我发了……

“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吗?哈,答不上来吧?吹牛皮谁不会呢?还研究生毕业,就你啊?呵呵,你要真是研究生毕业,会跑到这里来当产业工人?一个臭卖体力的下三滥,还跑到我这装大了是吗?真够不要脸的!”

妍第一次见到父亲发那么大的火。

父亲的脸都变青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他的双手不断颤抖着,他的眼睛瞪得浑圆,他就像是受到了此生最大的羞辱一般,完全无法自控了。

他猛捶桌子,他歇斯底里,他像头野兽似的大喊大叫。他好像在说话,但谁都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后来,他们被保安架了出去。父亲差点被开除。但由于他的入职,是区代表特别关照过的,所以布鲁公会只是对他进行了扣除绩效奖金的处罚。那个月,他等于白干了。

……

安格斯在此处评价:芬妮,最好不要去影射现实中的公会,这样做会引来官司的。布鲁家以前确实做过不少的恶,但现在,他可是我们的亲家呀……

我知道你写这段故事的深层含义,我也知道你是想用布鲁家做为无良公会的代表……但……文艺作品终归是文艺作品,它代表不了现实的。

所以将来,我有意出版这本书的话,我一定会将布利公会的名字抹去。

芬妮,原谅我,我是为了咱们这个家着想,才选择这样做的。

芬格里特愤愤地想:凡事不讲原则,只讲亲疏程度,以自身利益为先,还谁都不敢得罪,这就是安格斯的真正为人。真不知道妈妈当初是怎么看上他这种老滑头的。

……

半年后,‘天堂里’建成,妍也有了新家——天堂里339号,一栋一室一厅的红砖房,还有间小院,巴掌大,十几平米的样子,可以堆放一些杂物,也可以当作门厅。

她不再跟着父亲,无尽的等待,成了她童年的代名词。

阳光,错乱摇摆的3d打印树枝,午后的小院,重复不断的白粥和合成粮面包,父亲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痛苦的身影,成了那几年,她最为恒久的回忆。

时间貌似很长,尤其是在她抬头凝望树影的时候,太阳貌似很久都不会离开,氤氲而迷蒙的幻象,似乎也把时光,困在了那些斑斓且神秘的多彩空间内。她坐在石头上,茫然且无聊,空洞又安逸。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年,来到了她快九岁的那年。城郊小学成立,慈善小学成立,她可以免费上学了。

父亲想让她读城郊小学,因为那里的师资更好。但相对应的条件,也更加严格——父亲必须参加面对学生父母的面试才行。父亲为此准备了很多,他也为此努力了很多。他请里长帮他写了一份申请书,还每天刻苦训练自己的讲话方式——他要改掉自己说话不清与口吃的问题。

每日清晨,她还未起床之时,妍总能听到父亲那夸张而又变形的声音。掀开窗帘,她还能看到他面红耳赤、一脸急躁的样子。她真的很想跟他说:爸爸,你不用这样的,我去慈善小学读书就可以。但她不敢,因为她之前刚提了一嘴,父亲便发了火。

或许是悲惨的经历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在面试相当不顺利、父亲丑态尽出的情况下,她还是顺利就读了城郊小学。

那天,父亲借来了西装,他紧张而又礼貌地微笑,他很想把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样子,但一开口,便失败了。父亲的窘迫不堪,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她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努力拼搏,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可是未来,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那天,她看着正拿着录取通知书手舞足蹈的父亲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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