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洲是五岁那年来了虞家的。
当时是父亲牵着他的手进的虞家大门。
那一年虞念六岁。
哪怕是只有残缺的记忆,她也还有翻出零星画面来。她还记得母亲当时看见阿洲时,将他抱在怀里,眼眶微红。
父亲当时的脸色也挺凝重,但很快将她召到跟前,跟她说,“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
“他叫什么呀?”虞念问,
父亲想了想说,“他叫倦洲,虞倦洲,你可以叫他阿洲。”
父亲又跟虞倦洲说,“孩子,从今以后虞家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叫我俩为爸爸妈妈,但如果你不想叫的话也没有关系,总之,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你有姐姐,有家人,虞家就是你的靠山。”
虞倦洲来家里半年几乎都不说话。
虞念对他十分好奇,头几个月总会问东问西,比如说他的爸妈是谁,为什么来虞家等等,但虞倦洲从不回答。
如果不是见过他说话,虞念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母亲将她叫到跟前,跟她说,“阿洲经历了很不好的事,除非他愿意说,否则我们就不要问了,你逼着他说,他会更难过的。”
从那天起虞念就不再问了。
虞倦洲虽说不爱说话,但平时挺黏着她的,可能是她真心把虞倦洲看作弟弟,而那时候她也是真心想要个弟弟或妹妹的。
虞家是大户,多出个孩子自然是被人怀疑,最初的时候父母对外说是过继的孩子,渐渐地随着虞家生意越做越大,加上虞翼远对阿洲的重视和爱护,外界就更愿意相信虞倦洲是虞翼远在外面的孩子,再后来也没人再去在意这件事了。
而虞念知道阿洲的事是一年后了。
那晚虞念和虞倦洲都饿了,打算跑到楼下厨房找点吃的,结果路过父母房间的时候就隐约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母亲说,“湛家的情况摆在眼前呢,阿洲我们是绝对不能还回去的。”
父亲:“放心,阿洲是咱们的孩子,我不会把他还给湛家。再说了,湛家的老太爷气性大,阿洲又不是正室出的,回湛家也是受气,哪有在咱们虞家好啊。”
母亲叹说,“从今以后就让阿洲彻底跟湛家那头断了吧,既然湛家都不承认他,这种亲人不要也罢。”
父亲:“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好好把阿洲抚养长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就这么多了个儿子,也是好事。”
当时虞念听得云山雾罩的,但虞倦洲的脸色很难看,小小的年纪脸上就挂满了悲伤。
次日,阿洲就主动喊了人。
他喊了她父母,爸爸、妈妈。
直到虞念长大些了才大致知道了阿洲的身世,也知道了父母口中的“湛家”是谁。
华北湛家,所属京圈。
阿洲的亲生父亲在湛家排名老二,有原配妻子,两人属联姻关系。后来他的亲生父亲爱上了其他女人并且私奔,生了虞倦洲。再后来他亲生父母因故离世,据说在抢救之前托孤,所以阿洲才被父亲带回了虞家。
换言之阿洲是湛家的私生子,在身份上的确是不好听,所以这么多年来哪怕湛家老太爷再想念都不将阿洲接回湛家。
湛家的老太爷也是绝情,而阿洲的亲生父亲也是硬骨,从私奔那天起就彻底跟湛家脱离关系,老太爷甚至是在两人身亡后才知道孩子的存在,那几年父子俩断得干净。
虞念有一回试探性地问虞倦洲,还记得小时候多少事。当时虞倦洲已经挺大了,向来什么事都喜欢跟她说、从不跟她藏心思的人板起了脸,跟她说,“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虞倦洲从没跟她发过脾气,那还是头一回她见他变了脸色。
许是也察觉到这点,虞倦洲软了语气,但在态度上还是挺郑重的。“爸妈说了,我就是虞家的孩子,关于这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变,所以你以后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了,我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虞念明白得很,阿洲有心结。
而且心结还不小,所以他不愿意去面对,宁可逃避。
真心放下的人不会是他这种态度,连提都不想提。
但从那次起虞念就真的再也没提过。
不提,是因为她也出于私心。
虽然她没跟湛家的人接触过,但从父母的谈话里她就潜意识觉得湛家人冷漠无情,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而且她真心不想让虞倦洲认祖归宗,那样一来她就少了个弟弟了。
这么多年,从小长到大,她早就将虞倦洲当作是自己弟弟了,任何人都别想带走她的弟弟。
她是认识湛川挺长时间后才知道他就是北市湛家的人,也才知道原来湛川就是虞倦洲同父异母的哥哥。
当时在国外读书,谁是什么身份的谁也不在乎。能玩到一起去的都仅限于看对眼和有共同话题,价值观相同。
知道湛川就是京圈北市湛家的还是因为蒋文钧,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无疑提到了。当时虞念挺吃惊的,蒋文钧见状更吃惊,问她,“他姓湛啊,你之前一直不知道吗?这个姓多不常见啊。”
不常见吗?
当时虞念想的就是姓湛的人也不少啊,而且她的确没想过对号入座。
但湛川从没在他面前提虞倦洲的事,甚至他都从不提家里的事,所以虞念觉得他应该是不知道实情的。
现如今他找上她,开门见山提的就是虞倦洲的事,可想而知过往的情况他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对面,湛川将虞念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
眼睁睁瞧着虞念的脸色转白。
良久后他轻叹一声,“所以你不想跟我见面,归根到底你是不想让倦洲回湛家。”他抬手提壶又给她倒了些水,“但是念念你要知道,他是湛家的人,认祖归宗是避免不了的。”
虞念悲由心生。
这份悲凉是替虞倦洲的,她很心疼。
她看向湛川,眼神沉重的,“何必呢?阿洲从小到大都是长在虞家的,湛家从没想过要认他,现在又是何必?”
湛川看着她,深邃瞳仁微微一缩,似有怜惜。他说,“我知道你对湛家有怨气——”
“我没怨气。”虞念打断他的话,虽说不礼貌,但也不想让他这么扣帽子。
“哪怕真有怨气也不该是我,而是阿洲。但实际上阿洲并没有,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跟湛家毫无关系,也不想牵扯进湛家的事,所以他不怨不恨。”
湛川的态度始终温和,嗓音很低,“你一定清楚他的想法?”
虞念噎了一下,但很快回答,“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最了解他。”
湛川没说话,手指搭在空酒杯上轻轻转着,眉间有思量。
良久后他才开口,“我是后来才听爷爷说起这件事,但其实关于父亲和倦洲生母的事之前在家里就会听到人说上几嘴。当年父亲临终前托孤,而且是拼尽全力按了血手印上去的,想来就是希望倦洲跟湛家脱离关系。这些年爷爷每每说起这件事也是忧伤,但到底还是尊重了父亲的原则,没去打扰倦洲。”
虞念抬眼看他,微微抿着唇,脸色不好看。
“但我想你也听说了,否则不会这么抗拒跟我见面。”湛川是个聪明人,做他们这行的思维缜密不说,眼睛也毒,所以将虞念的心思分析得透彻。
“爷爷病重,已经念叨好几次想认回倦洲,年前更是因为这件事一股火进了医院,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说到这儿,湛川轻声补了句,“他的确时日无多了。”
虞念沉了沉气,如果换做是别的事她也就心生恻隐了,毕竟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的心愿。可因为牵扯到虞倦洲的事,她还是将这份恻隐狠狠压下。
“对你来说他是和蔼可亲、给了你全部爱的爷爷,可对于倦洲来说呢?”虞念问,“他甚至都没见过他,更没享受过一天的祖父之情,你们凭什么这么要求阿洲?”
“念念——”
“就因为他生父姓湛,就因为对方是他爷爷,你们就要道德绑架他?”
湛川看出她眼里的激动和愤愤,沉默良久,然后说,“至少这件事你该让倦洲知道,至于他要做什么选择那是他的事,不是吗?”
呵。
虞念笑了,染了几分讥讽,“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见我?直接去找阿洲不就行了?”
湛川一怔。
“其实你心里也没底,不是吗?”虞念也不忌讳他了,盯着他的脸,一针见血的,“所以你来找我,不就希望我能替你去做说客吗?”
湛川坦诚,“的确是这样。”然后补了句,“我跟倦洲没交集,从来没有过。”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能为湛家去做说客?凭什么认为他就能听我的?”虞念反问他。
湛川抿唇,许久后说,“还是那句话,他是湛家人,骨子里流淌着湛家的血,再者,爷爷想要他认祖归宗,这是老爷子最大的心愿。”
虞念盯着他,久久没说话。
良久后她才压下汹涌的情绪,说,“话我会替你传到,但阿洲最后会怎么选择是他的事,像你刚刚说的一样,我尊重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