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峰寺其实一点也不小，刨去厨房、库房、净房、客房竟然还有三十来间殿堂，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考虑到寺庙建在高山上，建材运输不便，还有那大殿中众多的金漆佛像花费颇巨，如果不是本地的苇名城提供方便，这座寺庙一定是建不起来的。
有了这样亲密的关系，苇名城到仙峰寺最近的道路完全被武士和僧兵把守也是合情合理的，柏荣只能去水生村了。
他发现仙峰寺派人监视自己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他现在决心出逃。无论有多少不利因素，在发现每天晚上都有只穿兜裆布却还戴帽子的侏儒男偷窥自己睡觉后，逃走就已经是他唯一的选择。
目前的季节正由秋转冬，还是大早上，寺内花木上就结了一层浅霜。台阶两侧的泥壤上附着一层青苔，靠近山门的位置种植了许多红枫，红叶洒了台阶上到处都是。日头再出来点，霜化成水和在落叶上，使得台阶湿滑无比，行走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跌倒。因此道路上除了柏荣外没有别人，十分冷清。
不过冷清得好！
柏荣就是要冷清，有人在旁边看着他还怎么逃跑？
他东西都准备好了——七个柿饼包在胸口，一捆两丈长的麻绳缠在衣服里面，还有六只木钉随身，一只用来接水的葫芦挂在腰间。
就算要攀岩也勉强够用了。
他憋了好几天没有来仙峰寺外围了，就是为了让监视自己的人放松警惕，现在要做的是最后一次摸点行动。
白天摸好点，晚上就冒险。
先不管仙峰寺如今是什么样子，它的编制毕竟属于正规寺庙，其中的僧人是严格遵守过午不食的戒律的，所以到了晚上，那群武僧的战斗力会因为饥饿下降。而偷摸着摘柿子吃的柏荣就没有这种烦恼。
所以到了晚上，柏荣就可以凭借腿长体力足的优势拿下长跑冠军。
但今天的仙峰寺山门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这里多了两个拿着茶碗粗禅杖的僧人守卫，从武器选择和那能把僧袍撑起的鼓囊囊肌肉来看，他们绝非易于之辈。
“二位师弟辛苦了。”柏荣在他们背后招呼了一声。
两名僧兵肩膀受到惊吓似的猛地向上一弹，然后才转过身：“是柏荣法师啊。”
另一个则慌张道：“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做，谈不上辛苦。”
僧人之间的等级划分可不是看武力值，他们只是最低级的修行僧，而柏荣的身份则被认定为第三级的法师，拥有开派传法的资格，指使最低级的僧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不过这位假和尚完全没有狐假虎威的乐趣，反而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看这俩人反应，刚刚明显在摸鱼，他上去搭话像视察一样，这下自己成领导了。
看门僧兵认真干活，那不就是和自己作对吗？
他假惺惺地慰问道：“怎么会不辛苦呢？我听说苇名附近有佛敌在接近啊。”
此乃谎言，他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不过像仙峰寺这样随意囚禁信众进行危险药物实验的邪恶势力有三四五六......百个敌人也不奇怪。
说到这个，僧兵认真起来：“的确是这样，所以我们今天凌晨的时候已经把东桥砍断了。供忍者进出的山道也捣毁了，佛敌无论如何也无法进犯寺院。”
东桥就是通往水生村的桥。
柏荣的笑容凝固了。
佛敌是没法进来了，他却也逃出不去了。木钉和绳索只能对付一些陡坡和小断面，可对付不了数百丈的悬崖。
他强行克制住自己立刻去查看东桥情况的想法：“路都断了，那寺里粮食不够怎么办？苇名正在备战，他们可没有余粮可以供给我们。”
这半真半假的责难语气意外得到了僧兵的认同。
“是座主的命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三天前乱波众的首领黑笠貉意外叛逃，他对寺里的情况很了解，如果佛敌得到他的帮助就糟了。现在寺里的存粮确实有些局促，好在寺里的柿子林收获后很快就能制作一些柿饼应急，不过之后的一年大概会非常艰苦吧。”
“乱波众？”柏荣发现了一个自己没听过的词。
“就是忍者啦，那些矮个子。明明是寺院收养了这群水蛭子，将他们抚养长大，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忍者。黑笠貉却不顾恩情叛逃，真是不知忠义的家伙。”
水蛭子在日本就是畸形儿的意思，现在柏荣知道会在晚上监视自己的侏儒是什么样的存在了。
“听说是他妻子死前唯一留下的孩子没有能承受变若的恩惠，意外死了，所以他才满怀怨恨的想要离开。”说话的僧人一脸平淡，倾听的柏荣却感到脊背发凉，他万万没想到仙峰寺对自己人也能下手。
另一个僧兵接口道：“可惜了，不过也是他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福气，明明变若的御子已经成功出现，同样的仪式却没有办法造化那个孩子。”
“或许在施术前先举办一场星供法会比较好。”
“不过不成功也是常理吧，否则变若御子的诞生怎么能称得上奇迹呢？”
柏荣假笑着应和他们。
守卫山门殿仁王门的护法僧兵正常来说是不能开口的，不过在柏荣主动搭讪后就不是他们的责任了，于是他们谈兴大发，聊了许多寺内秘闻。这让柏荣大有收获，但也清晰意识到自己依旧是个外人。
别看他现在是法师，这些修行僧地位比不上他，可他们的师承都在寺里。仙峰寺的几个话事人会向他隐瞒很多重要的事，对自己的徒子徒孙却十分信任。
这两个修行僧所说的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柏荣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比如一位远渡重洋的南蛮武士正跪在正殿外祈求僧人治愈他重病的孩子，又比如变若御子诞生这件事。
“刚才你们提到了变若的御子，难道御子已经诞生了？”他还想再确认一下。
御子是承受了神力的人，在仙峰寺，御子则特指为樱龙神的眷者，是不老不死的存在。不过变若的御子并非真正的御子，真正的御子由樱龙直接赐下力量，而变若御子却是仙峰寺僧人试图复刻神迹的一个项目——如果真的有神。
他刚进寺不久，宽性就向他介绍了他们的计划，不过他是完全不信的。
不老不死，区区十六世纪的人类真的能达成那样的目标吗？哪怕有法术？
这种疑惑随着宽性向他介绍了仙峰寺上人的年龄越发膨胀了，宽性告诉他，仙峰上人在天朝的至道年间就已经存在了，如今至少有五百岁，只是目前忙着处理事务无法处理接见他。
宽性说起仙峰上人时敬仰和对其展露的奇迹确信无疑的语气至今还让他印象深刻。
“是的，法师。”僧兵们回答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的竖掌向他行礼。
“我们提前恭喜法师了，座主已经出关，法师应该很快就能受到召见，以您的渊博智慧，届时或许能接任寺中首座之职呢。”
首座是负责传法的僧人，寺院中可以有多位首座。以柏荣伪造的身份而言，大概率会是一个尊贵但又并非必须的位置。
虽然经师宽性没有明确表态，但这两位守门的僧人俨然已经将柏荣当做仙峰寺的一份子了——他们想不出柏荣拒绝的可能。
柏荣也确实没理由拒绝。
仙峰上人可是活了至少五百年的人类，他在原来的社会为了看一只三百岁出头点的水母都要买高价门票，仙峰上人这种稀有的高寿人类样本可比没有灵智的动物罕见多了。
宽性一直没有向他提及仙峰上人出关，大概也是想用突然传见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让他的真实意向暴露出来，如果他表现出慌乱，那么可能连客人的地位也保不住了。
不过正好，柏荣也想看看受到神明恩惠的长生者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天夜里，他依旧在乱波众忍者的注视下酣然入梦，然后在早上五点的诵经早课结束后受到了传唤。
仙峰上人召他进入那封禁了数月的正殿进行会面。
依旧是宽性领他前去，明明他们还没有见到仙峰上人，宽性的脸上已经焕发着光彩。
他警告柏荣道：“柏荣师兄，虽然你是明国人，但在上人面前还是恭敬些为妙。上人如今已得见真如，开启圣智，不再是凡人了。”
“我自知晓。”被他这么一说，柏荣也不禁有些紧张。
正殿是仙峰寺三十三间堂中最为尊贵的大殿，在今天之前，这里还被严密封锁，今天终于允许柏荣靠近了。由于对“密”的重视，正殿没有修在仙峰寺的中央，而是倚山壁建立，大门正对面是一个望台，望台之下就是悬崖。
守护正殿的是三名手持双头阔刃枪的僧人，他们的脸隐藏在斗笠之下，身上披着散发奇怪药味的蓑衣。
他们的地位和其他武僧截然不同，宽性对他们相当重视，一一竖掌行礼。
“见过诸位持金刚，师弟奉座主法旨领明国光明寺僧人柏荣拜见。”
被称为持金刚的三名武僧皆是点头，但并不言语，只是默默让出道路。
柏荣跟着宽性拾阶而上，他没有行礼，主要是懂的礼节实在不多，这会儿要是合掌行礼了，一会儿见仙峰上人就不知道该行哪些更高级别的礼了。
总不能五体投地吧？
行至正殿侧面时，柏荣隔着墙听到大殿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大量昆虫挪动节肢在地面爬行似的。他透过钟型漏窗，只隐约能看到殿内有四五个盘坐不动的白衣僧人，只是他们驼背垂首，毫无威仪，不像是在入定修行。
殿内有一些靠墙的巨大瓦罐，罐底被不知道是泥土还是落叶的深色物质堆埋起来，只是距离太远，他看不真切。
看来想要弄清那是什么声音，只能进殿再观察了。
到了正殿门口，里面又迈出一位身着黄色行衣的僧人，头上还戴着同色的方帽。他和柏荣、宽性撞了正面，宽性再次停下行礼。
“智寰师叔。”
柏荣不得已合掌行礼，因为这明显是一个法师，等级和他目前的身份相同，不能怠慢。
智寰并不理睬宽性，看到柏荣合掌时才是一愣，然后还了一礼：“柏荣师弟，上人正在等你。”
说完，他匆匆地向柏荣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柏荣就能直观殿内情景。
巨大的千手观音金身端坐莲台，即使如此也几乎顶到房梁。两边侍立着约五米高的肋侍菩萨像，左右则密密麻麻列了更多小型的千手观音像。正中的观音金身前有六米宽的长烛台架，烛台架前又有陈设香案，上面摆放了净瓶香炉、金枝莲花等法器用具，奢华非凡。
一名僧人背对大门盘坐在蒲团上，身着绿色锦斓袈裟，头戴黄色长筒法帽，应该就是仙峰上人了。
只是令柏荣感到奇怪的是，仙峰上人华贵的衣着细看十分破烂，下摆裂开许多口子，金银丝线岔开，磨损的非常严重。
他想不明白这种磨损情况到底是怎样的运动才能造成。
“上人，贵客已经带到。”宽性恭敬地五体投地，柏荣站在旁边犹豫自己要不要跟上。
“宽性，你先回去吧，让持金刚们也暂时去休息会儿，我要和贵客单独聊一聊。”仙峰上人头也不回，声音好像生锈的锯子在声带上拉动发出的，完全无法体现出情绪，更像是一台机械在模拟人声。
“是。”
宽性倒退着出去，少顷便听到他和另外几个脚步声远去。
仙峰上人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贵客无须多礼，请随意坐吧。”
柏荣放松了些，就在原地盘腿坐下，快速扫了一眼四周。
他刚才在外面看的并不清楚，到里面才发现一共有十来位白衣僧人盘坐在殿堂两侧，面前还散落着金盘宝瓶，还有几个角落里摆放着香炉散发袅袅烟气。
在吸入那香气后，他感觉自己镇定了不少。
克克克克......
仙峰上人身上的异响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这位尊贵僧侣的法冠连带头颅猛然向下一沉，两支暗红色的肢节触角从应该是脖颈的位置刺了出来，随后是由黑色的厚实几丁质甲壳包裹的长段身躯，还有那如剃刀般舞动的成百上千对刀足......
一条无比巨大的蜈蚣探了出来，刀足扒住地面，将仙峰上人僵硬的身躯拖动后转，锦斓袈裟的下摆被毫不珍惜地在地上摩擦，柏荣也终于看清了仙峰上人的样貌。
只一眼，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