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云层中,惨白的太阳窥伺着人间。
大佛殿前,在浓郁的梵香香雾里,柏荣摆开拳架向前奋力推出左掌,右脚再是一踏,上身旋转以右肩猛然靠击前方。一连串的动作激得脚下青石板上的灰尘溅起。仿佛要将心中的郁郁之气通过拳脚宣泄出来。
一套拳法打完,再是向前行走一步再打一套。
院落内每隔五尺便有穿着黑色僧衣的僧人挥拳踢腿,约莫有十来个。他们动作一致,呼喝声充盈四围之内。而柏荣的装束打扮和他们一模一样,光头僧服,除了一米九的身高比较鹤立鸡群外,俨然已经是他们的一份子了。
半年前,柏荣的身份还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同时也是一名民俗异事爱好者,他的主要工作方式是给不同旅游杂志投稿,或者自制收费视频上传到某半官方网站扩充网上的民俗资料收藏。这种生活虽然不够稳定,但他却十分享受工作带来的趣味。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孔夫子的故乡因为房地产开发而发掘出了一座战国年代的贵族墓,在后续的抢救性开发中,有许多古籍首次面世,一位业内的朋友在部分古籍被破译后给他打了电话炫耀,声称在一篇刻在鼎上的诗歌中出现他从未听过的神明信仰——川父。
柏荣在通话结束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其中的只鳞片抓证明他之后抵达了曲阜展开了调查,但后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当他再次有意识地睁开眼,就已经身处在这片类似古东瀛的地方了。
当他回忆“川父”这个名字时,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他的心脏还是会本能地加快跳动频率,心底涌现出的没由来的愉悦感让他明白,自己绝对是觐见了那位存在。
只是如今的处境算什么?
赏赐?惩罚?
他如今没有精力去想,因为生存变成了第一要务。
苇名,是他刚醒来时所在城池的名字,大概在日本的北方地区。他在苇名流浪了一阵,因此对这片土地记忆犹新。
柏荣以前学过些日语,但是和这个时代的日语显然有所区别,就在他努力尝试学习本地口音时,苇名城开始抓捕流浪人群和外地人。很多流浪汉都消失不见,如果不是柏荣头上正好剃了毛寸,又能念几句佛经装做云游僧人,只怕没法在那些佩刀武士面前逃出生天。他至今对这段过往心有余悸。
哪怕失踪的原因是死亡,柏荣也还不会如此恐惧。
在街道清空后不久,城内又多出一批高大、痴肥的蓝衣武士,武士们称呼他们为太郎兵。而他恰好在一位太郎兵的身上找到了熟悉的稚嫩脸孔。
那是他所见过的一张流浪儿的脸。
而他过去遇见这位流浪儿的时候,对方可能还不到四尺高,而这一次则有九尺,打激素也没张这么快的。
他努力去寻找那名武士和流浪儿的不同点,但很可惜,除了武士的眼睛被肥肉撑成两条缝外,五官的形状也十分相似。它们随着头颅努力长开,只是这种努力过了火,显得古怪又恶心。
事实上,所有太郎兵的遭遇都十分相似,后来柏荣还看到了其他的熟悉面孔佐证了这个猜测。
在打听到苇名附近的深山中有一座寺庙后,他立刻准备到那里避难。找个寺庙避难是他想出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在城里很不太平的情况下,大概只有隐世的僧团能够维持平常生活。
柏荣联络到了一位在苇名城采买物资的仙峰寺僧人,他们沿着一条极隐蔽的山路上到寺庙所在的山上。
他凭借自己掌握的民俗知识和伪造的明人身份初步得到了仙峰寺僧人的信任,然后就知道失踪流浪人群中的成年人到哪里去了。
仙峰寺里的僧团正秘密崇拜着一名来自西方的龙神,并认为祂属于八部众中的龙众。他们告诉柏荣,随着驾风驭雨的龙神到来,不死的恩惠也被赐予了苇名源头之水,他们将之称为“变若水”。
直接饮用变若水功效并不好,这是仙峰寺僧人在信众身上试验了很多次的结论。为此,他们退而求其次,研究各种法术试图与能得到不死恩惠的生物达成一种共生关系。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做法,僧人们不会在自己身上试验,所以他们和苇名的将军苇名弦一郎达成协议,苇名将死囚和外地人抓来给他们做试验品推进研究,而仙峰寺负责用变若水施术强化苇名的军备,苇名城的太郎兵正是成果之一。
一只家鹅在超市冰柜里看到了速冻鹅肉,于是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屠宰场里,柏荣在心底这样形容自己的悲惨遭遇。
之所以只是取得初步信任就能了解到那么多,主要是因为仙峰寺的僧人并不打算隐瞒,或者说只要有人到了山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根本瞒不住。
抓来的人被关进佛殿,那些封闭的大殿中无时不刻传来低微的哀鸣;施术失败的死者在举行经忏法会之后随意堆砌在树荫下,即使寺中焚烧了大量梵香也无法压下那冲天尸臭。
这里早已不是佛门净地了。
柏荣用了一周才勉强克服这些残酷、癫狂的景象,如果他做不到,无意间显露出软弱的姿态,恐怕就再得不到客人的礼遇。
叮——叮——
一名肩披红搭肩,身穿黄黑色袈裟的经师将铜佛铃摇响,打断了柏荣的思绪,这个铃声是来提醒武僧们结束仙峰寺每日半个时辰的早课。
众武僧们停下动作,原地吐纳一阵后按着顺序沿石板小径离去。
柏荣也想跟上去,但那摇动佛铃的经师单手竖在胸前,拦住他一礼:“柏荣师兄果然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法通百法,短短半月就能将我寺拳法修炼小成。只是武僧的技艺毕竟是小术,还望师兄能尽早投入正法的研习。”
这位经师法号宽性,在柏荣入寺后负责带他融入仙峰寺的修行。
“我以为在追求正法前尚需积累功德。”柏荣双掌合十回了一礼,他身材颀长,只是端正的面容在种种因素承托下倒也称得上宝相庄严。
“师兄须知长生不死之后才能更好的修行,拳脚什么时候都可以练。”经师放下手掌。
“宽性师弟,若无功德积累,修行也只是水中捞月而已。贵寺的拳经不也阐述了《无量寿》中所言的佛理么?一心念佛是积累功德,一心练拳自然也是积累功德。”柏荣义正言辞道:“再者,若无健康的身体,也无法全心投入修行中,习练拳脚正是为修行做基础。”
“师兄高见。”知道无法劝说成功,经师宽性转而道:“今日师兄也要经行么?”
“然。”
“师兄还是尽早想清楚了。苇名很快就要爆发战乱,现在云游十分危险。”宽性紧紧盯着柏荣的脸,他没有找出惊慌的痕迹,也无法确认对方是真的愿意归顺还是单纯的定力高深。
最后只能退让两步。
“师兄心中似乎仍有疑虑,只是还请三思后果,小僧便不打扰了。”
柏荣目送经师的背影远去,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看穿了自己。
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仙峰寺在丑时(约凌晨三点)需要柏荣起来去和其他僧人一起做早课念经,晚上戌时(约八点到九点)在客房休息。
在没有电灯的情况下,早睡早起是由生活经验延伸出的习惯。
柏荣这两周除了锻炼身体就是从藏经楼借阅经书尝试背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现代社会,保险起见,僧人这个身份需要用心维护,而仅凭他过去从导游词中学到的些许佛学词汇是没法一直冒充下去的。
他的身手因为追求民俗传说常年水宿山行而磨练得十分结实,因此在练习武艺时表现并不比仙峰寺刻意培养的武僧落后太多,但就算如此,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个时代安全生存。
从僧人口中可以得知,德川内府已经成立了一段时间,但日本还未完全统一,如今内府的目光投向了苇名,决心将其彻底征服。如今指挥这场战争的内府主将乃是德川家康之孙德川忠长,此人虽然不通武艺却生性残忍,如今已率领军队将苇名对外的道路堵住,似乎有要屠城的迹象。
很不幸,仙峰寺也属于苇名地区。
但同时幸运的是,仙峰寺并不只和苇名弦一郎合作,他们也勾结了内府,不至于被清算。
柏荣现在是有些纠结的,逃跑是个很危险的决定,似乎只有加入仙峰寺才能安全度过这场战争,可寺里也并不太平,僧人们的种种行为和异常的精神状态都让他心里发寒,那些惨状实在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临到傍晚,他找了个经行的借口来到山门前的大桥边。所谓经行,就是僧人散步的雅称。消食散步是经行,没病随意走两步也是经行。
天气正由夏转秋,山上因为高海拔会更冷些,不过他身上的袈裟还能应付目前的气温。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柏荣眼前的大桥,可桥后远处的群山仍静默在黑暗之中。
走?还是不走?
他踟蹰着。
这座桥被僧人们称为东桥,连接着的山峰背面山脚下就是一片低地,那里有一座名叫水生的村庄,也属于苇名的一部分。不过地理位置处于偏僻的山里,或许能够为他提供一个暂时的安全居处,在那里等到战争结束他就自由了。
不过柏荣在苇名还听到一个不知真伪的消息——水生村赖以生存的龙泉川正在干涸,水位低到无法填充灌渠。而且因为人力不足,很多田地已经荒废了,粮食连税也交不起。如果这个消息为真,他就算逃到了水生村也会面临粮食严重短缺的困境。
他还在犹豫,至少今天他无法下决断。
大概在巳时(晚九点到十一点),他才回到寮房。
仙峰寺提供给他的寮房没有其他僧人,所以无论柏荣多晚回寮房都不会惊扰到别人。
一躺到草席上,陈旧干草的味道就扑鼻而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睡不好了,第二天还得凌晨三点爬起来陪那些歪和尚念经,索性连袈裟也不脱,省的只是躺一会儿还要再费功夫穿。
闭上眼睛躺了不知道多久,柏荣感觉自己更加精神了,他想要坐起来看会书熬过晚上,只是刚睁开眼睛,他就和另一双眼睛对在了一起。
那双甲虫似的眼睛镶嵌在一张丑陋至极的苍白脸孔上。
柏荣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随后拼命跃动来弥补这一瞬的懈怠。
那个奇怪的生物戴着碗状的斗笠从高高的房梁后探出,灰败扭曲的面孔无声地朝着他的方向凝视。它的嘴巴极大,眼睛和鼻子却和婴儿一样小巧。
民俗学者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丑恶的生物,即使是身躯痴肥的太郎兵长相也比它憨厚可爱得多。
那颗头颅比正常人的还要大一圈,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饱满,后面连着的身体却能被宽不到一尺的房梁完全挡住,他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一副身体,但那不会比两岁的孩子大太多。
这是什么玩意儿?座敷童子吗?
怪头往下探了点,似乎好奇这位大明来的僧人是不是真的发现了自己。
随着那个奇怪生物将自己倒悬在房梁上露出大半身躯,柏荣终于看清了它是什么。
这是一个只穿着兜裆布的侏儒!头上戴的斗笠和仙峰寺内武僧戴的一模一样!
“仙峰寺在监视我。”
柏荣清醒得很彻底,他慢慢坐起身,手掌在旁边摸索着寻找火折子,假装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患有夜盲症。
点亮蜡烛之后,他拿起油灯出门短暂洗漱,完后再次回寮房,将案几拖到草席边放上仙峰寺赠送的《大日经》抄本开始反复朗诵,好像真的是一位夜半起来精进修行的僧侣。
“这个侏儒前几天也在吗?还是说我最近频繁的经行暴露了想法,宽性刻意派人来查我?”柏荣一边诵经一边回想,但前两周他确实不太能适应仙峰寺的作息制度,晚上一碰到枕头就睡了,实在没有精力去检查环境,于是只能作罢。
戒备直到仙峰寺的晨钟敲响才解除,此时天色泛着鱼肚白,窗棂外响起一阵振翅声,柏荣吹灭蜡烛,借助烛台外表的金属反光观察房梁,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真是庙小妖风大!”他终于放心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