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寺的手续很快被办好，快得就像柏荣是仙峰上人的私生子。
仙峰上人把苇名送来的请帖交给了他，没有这个，无法通过苇名城天守阁前的关防。
之后的三天，柏荣一直在摸索川父留下的气，或者说开悟种子。下午稳定去奥之院陪女儿，顺便教导孩子应付仙峰寺和尚的办法。
即使是身负神力的御子也必须好好学习才行。
这孩子还喜欢在“父亲”后面加一个“大人”，得想办法给她去一去这封建习惯。
自从在法会上降服了樱龙和川父的气之后，他的身体素质好像还在潜移默化的增长，并且多了一种特殊的能力。
很难说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因为这种能力想要起效必须依靠受术者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是神通，倒不如说是一种超自然的骗术。
简而言之就是妄想成真的能力，但这个“真”只是指拥有非常仿真的记忆，并不是真的成真。也就是如果一个人打算在下一秒做一个动作，他对于这个动作在脑海中排练过后，柏荣的能力就能删去他对“真实其实未完成”的认知，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做出来了，于是反而中断了行动，
但能力结束后受术者还是会通过视线和体感修正记忆，察觉到不妥之处。
这个能力被柏荣称之为闪回。
虽然能力发动的持续时间只有一秒，但消耗非常小，半分钟就能发动一次。
他在用斋的时候偷偷找了个和尚试验了一下，效果很明显，那个和尚半天没吃掉一碗粥，每次举起勺子，柏荣就发动闪回的能力骗他已经送进嘴里了。直到斋堂关门，那个不幸的和尚还望着自己饭钵里还剩一半的粥怀疑人生。
今天他打算拿去逗一逗千岁和其他变若的御子们——好父亲就该和孩子打成一片。
还在奥之院门外，他就已经能听见室内的嬉笑声了。
“千岁也学会笑了。”柏荣欣慰的摸了摸胡子。
他们一定相当欢乐，以至于千岁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这待会儿得提醒一下，自己走后还是要一直维持警惕心才行。
拉开门，他下意识地快步跨过门槛。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同时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他眨了下眼，眼前的景致便大不相同了。
屋顶和四壁不翼而飞，他踏足的地方似乎是天上一样，天空没有太阳，但白得刺眼。对称式的木质骑廊和堂口建筑组成了一个围合的建筑空间，仿佛一个“曰”字。
他此时站在代表这个“曰”字最下的一横上，扒着围栏朝外张望，但外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如天空般略带刺眼的白茫茫一片，如果不是脚下还踩着地板，这片空间仅凭视觉根本没法分辨上下。
有趣的是，西方的一座堂口建筑的顶部上竟有虚空生水的现象，离地三十几米高凭空出现的巨大水流从正上方灌入建筑，水流又顺着地面流到长廊上，在地面的边缘滑下形成瀑布，落入不见底的深渊，这隆隆水声成了这片区域唯一的动感来源。
原本在奥之院室外能听到的嬉笑声现在虽然也能听到，但夹杂在水声中非常难以辨识方向，声音的源头似乎突然移动到好几百米外一样，音波在空中传递得非常艰难。
“父亲大人！”
柏荣隐约听到千岁的声音，不过完全见不着人，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才看见一人三猴在平台对面的骑廊上朝自己跳着挥手，不过他们所在地方的采光不太好，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
他记起之前千岁有说过御子们要积累力量给他展示一下特殊的能力，恐怕这片空间正和他们有关。
真是的，他还想先显摆一下呢。
事不宜迟，柏荣朝御子们的方向走过去。
“这是哪儿？”他抬高声音边走边问。
千岁的笑脸在距离缩短后已经清晰可见，她在嘴前张开双手做喇叭状，用清脆甜美的声线大声回应道。“这里是黄泉，父亲大人！”
柏荣一口气好悬上不来，脚步一个踉跄。
“是黄....黄泉呀，真是稀罕呢。”他兴奋得话都说不好了。
他前不久正和千岁说过自己的愿望，今天千岁就想办法给他达成了，真是孝顺女儿。
他很快回过神，比之前更细致地观察了周围一番，完全没有感受到传说中黄泉的氛围，反而像是他曾经在高原地带旅游时感到的氛围，光线明明没有很亮，却依旧感到刺眼，令人下意识移开视线，而且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的荒地。
这里真的就只是一片建筑群落，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肉眼可见能出去的路。
不过他不慌，千岁既然能带他进来，就一定有出去的办法，不然也不会笑得那么开心。
柏荣转了一圈，非常失望：“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我还以为能看到其他鬼呢。”
虽说千岁的朋友都是幽灵，但他只见过变若御子附身在猴子上的模样，其本体根本看不到，简直不像个鬼。
来黄泉一趟，竟然什么土特产也没见到，这合理吗？
“为什么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千岁跑出几步把他来到自己刚刚站着的位置：“父亲大人，这里不是没有人，还有一位师父在这里修行。”
柏荣站到那个位置，果然看到了一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中年和尚贴着立柱站着，袒赤上身低头合掌，却是一动不动，一副没有生机了的样子。
这处长廊中间悬了一口大钟，钟的左右两侧有立柱，那名僧人就站在刚刚柏荣的视觉死角处，无怪乎他发现不了。
不过这个和尚的皮肤已经干皱皴裂，呈现死灰色，从头到腹部有多处皮肤干缩裂开露出血肉的迹象，而且身体上有很多绿色斑块。
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哪有在修行啊？这完全是个僵尸，人都绿了。”
即使是那些如同干尸的虫凭即身佛也会保证身体不腐烂，这是存活的基本要求。
柏荣皱着眉头凑过去试图判断腐败的时间，但竟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仿佛尸体在腐败到这一刻时突然变成了彻底意义上的无菌环境，于是永远呈现出腐败中的状态，宛如一个完美的人体标本。
就在他打算转过头和千岁说话时，死去的和尚突然抬头，开始朝他念经。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腐败中的僧人匀速而缓慢地转动脖颈，冷漠的双眼看向柏荣：“死亡亦是修行的一部分，你着相了。”
这么高深的境界柏荣领悟不来，不过对方如此礼貌，柏荣也只能以礼相待。他合掌回了一礼：“师兄指教的是，敢问师兄法号？”
“贫僧法号昙心。”
僵尸也能算鬼吗？柏荣思考这个问题属不属于生物分类学。
千岁拉着他的袖子：“父亲大人，这位法师也是很好的人呢。他答应将这一处地方借予我们。如果能够躲藏到这里，即使仙峰寺的僧人闯进奥之院也抓不到我。”
这下他离开仙峰寺后千岁的安全问题就不用担心了。
“小女的事有劳师兄了。”柏荣以家长的身份道谢。
“无须感谢，此地非我所有，我只是比你们早来一步修行而已。”腐败僧侣深深地看向附体于猴子身上的变若御子：“这些孩子是死者，因此在这里能发挥出更多力量，你的女儿也因为悠久的寿命而算作例外。但你还是应该尽早离开此地。”
“你的修行不足以对抗黄泉对你的侵蚀，短生种的记忆情感会在这里随寿命一起被黄泉吞噬，溶解为形代，直到遗忘一切彻底转化为死者。”
听起来很危险，柏荣也点点头：“形代？那是什么？”
不知为何，柏荣总觉得这个僧侣似乎不是仙峰寺的和尚，而且比之仙峰上人可能修为造诣还要更高一些。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仙峰上人是他能够理解的存在。虽然很难，但确实是可以物理消灭的。而这一位就不属于他能摸透的范畴，如果他离开仙峰寺，也不知道这位腐败僧侣会不会干涉现世，伤害到千岁。
昙心单手斜指向天空：“形代，就是这片净土之外的一切。”
他的动作仿佛惊扰了什么存在，组成天空的物质微弱地闪烁了几下。
柏荣有所察觉，因此惊愕地抬起头，强忍着刺目的光线注视天空，他在付出了流泪的代价后勉强看清了一部分真相。
那不是在闪烁，而是在流动。
天空，在飞速流动？
不，那是众多巴掌大的张开双臂的纸人形啸聚成风，宛如深海鱼群般在朝着一个方向飞舞，只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如恒河沙亿数，几乎将所有空间都堵塞住。
在这片黄泉的碎片空间中，它们组成了建筑以外的一切。
柏荣之前感到刺眼的光线，其实是那些纸人身上附着的气聚沙成塔形成的强烈气芒。
“生者逝后，他们的生命回归天地，而情感和记忆就坠入黄泉。形代正是情感与恶业的化身。”腐败僧侣冷漠地解释着这片世界的规则，“此间便是一处黄泉入口，处于生死之间隙。你既然抵达了这里，以后也必将在现世承受被亡灵纠缠的代价，这是黄泉对生着的诅咒。”
也就是说我能看见现世中的鬼了？柏荣努力用大胡子遮掩自己的笑意，生怕笑出声后黄泉换一个惩罚方式。
“磨难亦是修行之路。”
“原来又是个狂人。”昙心没有再多言劝告，只是从腰间解下一只五股金刚铃交给柏荣：“在现世摇动佛铃，便可抵达此处净土。反之亦然。安全离去之后，交给你的女儿。”
这是不想再和他多说了。
柏荣收下佛铃，只是又摸了摸胡子，总感觉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还要超过自己对他的不信任。
这样的话，腐败僧侣应该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存在了。
僧人昙心转头又对猴子们进行告诫：“你们虽然能够自由进出此地，但亦不能随意将生人带入，打扰其他亡灵休憩......”
柏荣还想多留一会儿，听听他们对话，然而昙心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还不摇铃，便低声吟诵了一句法咒。顷刻间，柏荣眼前的景物便轰然崩塌，瀑布巨大的轰鸣声瞬间从耳中消失，天地复归寂寥。
入目之物，不过两卷草席、一曼陀罗挂像、一不死斩而已。
眼前的景色分明是回到了奥之院，但其他人反而都还留在黄泉幻世之中。
柏荣沉思片刻，又摸了摸下巴，还是依依不舍地把佛铃放到了千岁常坐着的红色蒲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