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柏荣有时候也会想要有一个继承人。
他的梦想太过遥远，必须要有人接力才能完成。
但是他本身是个非常忙碌的人，一年有三百天回不了家，这样的行程安排注定他没法成为一个称职的丈夫或父亲，因为连常常见面都做不到，培养感情就越发困难了。
而且追寻超凡在现代社会本来就是一件不受待见的事，为了自己的梦想将重担强加给下一代未免太过残酷，而在志趣相投的人中找徒弟也很难，大部分人都只是业余爱好，抛弃一切去追梦是不切实际的事。
其实也不是没有喜欢民俗领域的孩子，但是对方父母极力反对孩子把爱好当工作，他也只好作罢。人毕竟不是猫狗，绑架代替领养是不可取的，现代社会不是法外之地。
如今，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完美符合他袭击的人选了。
变若的御子的永葆青春，但本身还是个孩子，可塑性高。秉性纯良，没有亲人干预未来的企划，本身也已经和神秘力量密不可分，未来必然会继续自己的事业。
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合缘。
柏荣想体验育儿授徒的乐趣，平田千岁又正巧失去了其他的家人。
并且能坚定信念并落实践行的人不多，平田千岁为了保护他人的想法决定枯守仙峰寺，这种品质十分难得，他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所以他也践行了自己的想法，发出邀请：“平田千岁，来当我的孩子吧。”
“这...这.......”平田千岁双手拘谨地绞在一起，两眼瞳孔地震，脸颊通红，显然被精神冲击了。“为什么法师会这么说？”
“因为我缺一个孩子做继承人。”柏荣非常坦诚。
他觉得自己很理解这孩子的纠结，刚认识不久的人要当自己的爹，换他他也懵。
“即使...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做法师的女儿吗？”少女有些语无伦次了，她只感到惊喜但又不敢置信，生怕这又是一场幻梦，随时可能惊喜，不禁害怕地提前否定起来。
“比我优秀的孩子也不少吧，法师想要继承人的话，找男孩不是更好吗？”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柏荣严肃道：“优秀的孩子很多，但对我来说，你是最好的那一个。不要小看我的眼光啊。”
光是变若御子不会生病这一点就打败其他所有人了。
“最好的那一个......”平田千岁已经晕晕乎乎了，但是她还是记得把自己的不利因素摆出来让柏荣重新思考。
“可是法师想要去苇名，我还要在仙峰寺等至少三年，这段时间恐怕无法奉养您。”
她始终记得这件事，而这正是柏荣最欣赏她的一点。
“奉养就不必了，我又没断手断脚，不需要千岁这么小的孩子来奉养。”柏荣否定掉这一点。“而且三年以后来接你也不是不行，我可以等。履行使命确实是不容打扰的事。”
“我也被神明赐予了力量，不会老得那么快，养老这件事离我还很远。”
“这样啊。”少女的双眼上下反复扫视柏荣的脸，在确定对方真的不是在说笑后，眼睛一弯，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用力点头，“我非常愿意成为您的女儿。”
没等柏荣说什么，她就急促又小声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称呼您为父亲大人了吗？”
柏荣认真地颔首：“当然。”
“父亲大人。”千岁小声道，然后仿佛找回了某种自信，又大声呼唤了一声，
“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她抱住柏荣的手臂。
“..........”
“我在这儿。”柏荣轻轻抚摸千岁的头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她，看到这个孩子高兴，他也不禁高兴起来。
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意外还挺不错的。
见证了这温情的一幕，猴子们也是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遗憾的是，令人感动的父女相处时光持续到柏荣不得不前往柴房劈柴为止。
现实总是冰冷而理智的，尽管他很想多留一会儿，但在没有转告柴头卸下职务前，柴不能不劈，否则他也只能喝生水——仙峰寺存储的生水里虫卵不在少数。
在离开奥之院前，他答应了平田....不，柏千岁，之后也常来看她，即使到了苇名也会写信给她。并且主动提出要去库房为她的朋友们要几块布缝制衣服，即使身体是猴子，但灵魂还是人类的孩子，同样需要维护他们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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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正殿是必经之路，柏荣在离开奥之院后必须经过东厢那些被摆放回来的即身佛。
他还记得自己在法会上差点被不死虫们吃掉的情形，因此这一次，他将脚步放的极轻，生怕搅扰了那些躲藏在即身佛体内的蜈蚣们。
“柏荣法师。”
干尸中的一具说话了。
柏荣好悬没哆嗦了一下，转头看去才从绿色锦斓袈裟的衣着认出来是仙峰上人。
不过他现在心情很好，这点意外完全没能搅扰到兴头，以至于他现在看仙峰上人满身上爬着的小蜈蚣都像看到膨化食品般亲切。
“是上人啊。”
仙峰上人依旧他那嘶哑古怪的腔调说话：“法师现在....还想离开仙峰寺吗？”
“是的，小僧出海太久，已经有些怀念大明的乡土了。”柏荣随口道。
他的伪装身份是东渡的和尚，想要回家也理所应当。
“呵呵。思乡吗？”仙峰上人的笑声非常艰难，很难想象他发出这种声音是出于内心的情绪。“法师也并非.....凡人呢。不知是哪一位...赐予了你悟道的种子。”
这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柏荣严肃起来，他虽然没有那段时期对外界的记忆，但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在法会中理气的的那段时间露出了底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么多不死虫都感应到了他体内的变化，唯一能完全控制不死虫的仙峰上人没理由不知道，这抵赖不得。
“不知。”他干脆道。
即身佛空洞的大眼窝什么都不做也能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唔....怎会如此？”
柏荣反问道：“难道上人得到神龙的赐虫是因为与神龙相识吗？”
“并不。唔......”这个理由说服了仙峰上人。“法师于定中开悟后是否收到了神明的讯息？”
“并没有。”
“果真如此啊——”
仙峰上人的反应出乎意料，柏荣还以为他会询问自己获得了怎样的力量，结果上人反而不关心这些。
他好奇问道：“上人为何感到忧愁？”
“柏荣法师，你可知佛性为何？”
柏荣当然知道这个词在字典里的意思，但仙峰上人特意提起这个词，那肯定不是指其表象的涵义。
他抬头看了看殿中最具佛性的大慈大悲千手观音像，头顶增生出更多小型的佛头，半垂眼帘俯瞰前方的地面。不同的手中各持法器，或弓箭、或刀剑、或棍棒，双股叉和人头大的智慧珠高高举起，一副随时要打扁眼前人的模样。
唔，甚是慈悲。
柏荣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知。”
“佛者，觉悟者也。佛性，是人本身的相性，是人的真实。”
仙峰上人背后的蜈蚣趴在他的肩膀上悄无声息地挠动着触须，有那么一瞬间，柏荣以为那声音不是从人体的部分发出来的，而是蜈蚣在说话。
“不同的相性会.....吸引不同的神明，有缘之人.....便能从神明那里得来力量。我等....修行人，皆是想要启发自性，抵达神明的领域....往生净土。这是目的，也是众生.....与生俱来的使命。”
“禅定是寻求自性.....最方便的.....法门。但如果....自身已然不够纯粹，通过禅定找到的自性.....也就被污染了。”
仙峰上人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干枯的血肉脊背里发出了克拉拉的响声，随后竟慢慢直了起来，他的眼睛放射出变若的红光，却全然没有失控的迹象。
“虫凭秘术不是成佛的道路，樱龙污染了我的道路。那不是赐予，那只是一个令人作呕的意外。”干瘪的胸腔中再次发出洪亮的声音，细听则仿佛由昆虫振翅般的机械音组成，但随着这种隐音的放大，仙峰上人的语句反而连贯起来。
“受虫之后，我从禅定中找到的再不是我的使命。”
“可惜呀，我的一生都被禁锢了.......”最古老即身佛的头颅垂了下去，但不死虫却更活跃了。
仙峰上人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混乱，但信息量却极大，柏荣在理清逻辑后为他的遭遇惊出一身冷汗。
每个人的自性在发掘后都能吸引相合的神明，但仙峰上人在真正悟道之前却意外被樱龙在凡间遗留的寄生虫感染，不得不成为了现在半人半虫的样子。
上人再没有办法通过禅定开悟，因为他的自性已经被污染，在禅定中寻求到的并非是本性真如，而是更接近于不死虫的本能。
那是眷族对神明的无条件膜拜，仙峰上人恐怕正是如此被不死虫的本能诱导着追寻樱龙的足迹，持续了数百年来推动虫凭秘术的研究。直到千岁成为了变若御子，她能够从樱龙处汲取力量却对樱龙毫无敬仰，仙峰上人这才发现了自己一直受控制的真相。
真是可悲、可怖......
即使仙峰上人在数百年间造孽无数，柏荣也还是觉得他可怜，这是付出毕生心血却发现自己注定永远无法抵达真理的悲哀。
果然和虫豸在一起没法搞好修行。
仙峰上人此刻才像一名真正的修道者为后辈指点迷津：“柏荣法师，同为修行人，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不要被蜃景迷惑。有的时候，迟早放弃也是明智之举。”
“自然如此。”柏荣合掌一礼。
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没对方那么倒霉，川父留下的悟道种子挺刻意的，不算是意外。
“只是寺里这些和尚该怎么办呢？”
“你不用管他们。”仙峰上人提到自己的徒子徒孙比起柏荣还要冷酷：“他们陪同我走上错误的道路，便也该随我而去。可笑他们一直追求他力成就，却始终没能发现这一点，甚至没能成功。这是他们自己的愚蠢和罪过，如今我等想要回到正路，唯有投胎转世了。”
他一眼看出来柏荣在法会上提到的那些传说是有怎样的目的：“倒是柏荣法师慈悲，指点了他们一条生路。”
“不过是想少造些杀孽而已，这也是御子的想法。”柏荣忍不住想要掏耳朵，仙峰上人现在的声音像极了电音，把他耳膜都震酥了。
“原来是这样。”仙峰上人突然一张嘴，吐出一团干巴巴紫黑色的物质，像是内脏，随后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气若游丝的状态，双眼也收敛了红光。“法师之前说.....想要离开....仙峰寺，但是现在为寺内做出了大贡献....反而很难离开，恐怕那些不肖徒....不会放你走。”
“啊这....”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机会....可以送你进入苇名。”
“请上人指点。”
柏荣倒是想多陪千岁一段时间，陪到仙峰寺覆灭也无所谓。但时局不同，如果不能早点积累资财为之后的两人开销打底，毫无准备地离开仙峰寺并不会比现在好过，穷鬼在封建王朝生不如死是常态。
他现在因为降服了川父留下的开悟种子和樱龙的一部分余气，拥有了新的力量，对于逃出幕府的包围，到苇名之外的地区发展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苇名的国主苇名一心.....目前正在重病之中，他的义孙......苇名弦一郎踏破.....平田家一事加重了他的病情，所以苇名弦一郎现在正打算请人.....为平田家做一场法事安抚一心，时间就在下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