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们大概是存在的，但未必会像经书上那样。”
柏荣深呼吸一下，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兴奋又恐惧：“与其说是慈悲，倒不如说是无意于干涉人类，即使是樱龙，寺中也没有祂主动与人类交流的记录。所谓的虫凭秘术只是仙峰上人自己对樱龙的体液研究而延伸出来的副产品，而不是樱龙主动赐予。”
“仙峰寺僧人认为樱龙是佛经中所言的龙部众未必是虚言，如果说所有的八部众都是这样的存在，我也绝不意外。”
天、龙、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这些外形扭曲的非人存在于佛经之中比比皆是，他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忽略深感后悔。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禅定，因此窥见了世界的真相。在开辟了新的视界之后，他眼见到了种种不可思议，那些可怖的天魔和怪诞如恒河沙数般充斥着整个世界。其中一位名为波旬的强大存在被他所吸引，但在那一次外人无法理解的交涉之后，他认为三界众生正陷入大恐怖之中，苦难炽烈如堕火宅，于是开始追求无余涅槃，同时对外传法希望众生能远离诸苦。”
“佛陀，翻译过来不过是身毒语中的觉悟者，在那些外道之中也有这样的称呼，并非释迦牟尼独有。那些外道掌握了种种神通，火烧不伤、断头不死......他们于国王贵人们面前卖弄不休，争夺黄金与名声。唯独释迦摩尼对此并不提倡，反而劝诫自己的追随者不要执着神通，这之中恐怕也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如果说那些神通都是类似仙峰上人从樱龙处取得的力量，那么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力量总有代价。
柏荣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而平田千岁和四位附在猴子身上的御子也都僵直住了，脸上既有对他离经叛道的不敢置信，也有他们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好奇与兴奋。
接触到超凡的大家都是同类啊，他在心中感慨道。
“如果说这还只是猜测，那么儒门与道门也有佐证。”
这两家在日本同样影响深远，像平田千岁这样家学渊源的孩子不可能没听说过。
“孔子曾说过，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在察乎天地的境界后，他描述了自己视觉中伟大存在参与人类祭典的盛况‘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同时称赞祂们‘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但即使如此，对于鬼神，他的态度依旧是敬而远之。”
“道教的创始人张道陵在研究道的过程中察觉天地，他惊恐地发现，那些推动星辰运转、创造生命的神明真身与他曾经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祂们都并非人身，或许其身形在人类的理解中还算是扭曲而违背常理的。”
“于是癫狂之下，他宣称昊天上帝与五方上帝乃是六天故鬼，人身蛇尾的女娲与传授人类术数的伏羲也绝非人祖。要尊三天正法，灭六天故鬼。只是这个观点并没有得到统一的认可，最后也不了了之。”
“那佛祖和菩萨们......”平田千岁合不拢嘴，眼神中已然充满了恐惧。
密宗之中，使用咒语召唤鬼神的秘术仪式可不罕见。而佛菩萨们在慈悲面目之外也同样有着狰狞凶暴的身相：脖颈与头顶生出的额外头颅、仿佛不死虫般多余的肢体、还有生长在手掌上的眼睛.......
看到这个孩子的脸色，柏荣意识到自己可能不该说这么多，以至于吓坏了她。
他笑了笑：“当然，我不是在否定佛祖和菩萨的慈悲。佛祖在卡拉玛经中也指引了世人如何辨别危险，如何寻求属于自己的正法，这绝非邪恶之人能说出的话。只是他们如今可能确实影响不到人世间了。毕竟各位大菩萨们神通力再强，其最终目的还是涅槃。”
“涅槃之后远离尘世，那当然管不到善恶业报了。”
少女这才感到安慰，只也有些遗憾：“所以祂们听不到我们的祈祷是吗？我为死者所念的经文也全无用处......”
“如果说想要通过祈祷扭转局面，那应该是不可能的。”柏荣笑着道：“但这份心意本身就弥足珍贵，就像各位......”
他看向其他附体在猴子身上的变若御子们。
“各位不正是因为真情的羁绊而选择留下帮助千岁的吗？这样真挚的情感，我想比仙峰寺目前为止研究出的法术加在一起还有价值。”
“吱......”
变若的御子们对视在一起，眼角都有些晶莹，他们真的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
自从被卖到仙峰寺，他们在每日的受折磨中互相勉励，即使死后，其余的人还是愿意奋起余力去保护最后一个生者。
在五浊恶世之中，真情最为珍贵。
“千岁，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朋友啊，在苦难中培养出的友情更是珍宝。”柏荣的语气仿佛忆起当年，其中无限感慨，无限惆怅，他低声吟诵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平田千岁感动地看过去：“法师.......”
“如果你能结交四海，拥有很多强而有力的朋友，那么你的敌人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呀！”
“法师？！”
“叽？！”
............................
在苇名人口中的仙峰山脉，被仙峰上人赐予金刚之名的山峰因高度独树一帜，但也因此受到恶劣气候更多的摧残、
关于之前利用雄黄刺激虫凭即身佛杀人的计划，柏荣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后悔的情绪了。
风，大风，正卷着草叶子和霜粒子往他的脸上灌。
前两天就在天际线处凝聚的云团被狂风纠缠住，形成一个连接天地的巨大漩涡，仿佛要从人世间抽取走什么。
风向也在这种奇异的天象之下逆了方向，倒转了冥冥之中的循环力量。
虽然那奇特的漩涡云在仙峰寺里看也不过柏荣的半个手掌宽，但实际尺寸可比肉眼观察到的大了不止千万倍。柏荣能清晰闻到从那个方向所来的风中暗藏着一种奇香，猛烈拍击在身上的强劲风力也绝非等闲。
他没料到法会这一天会遇到这种极端恶劣的气象。也庆幸那一晚有乱波众阻止了他盗香，不然今天享受砒霜糊脸待遇的就是他自己了（雄黄加热生产砒霜）。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天气，仙峰寺也坚持举办法会，柏荣都有些佩服这群和尚了。
全寺加起来百来号人，全都将身心投入这盛大的法会中。
白衣即身佛们趺坐于御座之上，顶戴金黄华盖，长长的流苏在风力影响下向前飘动。只是那一张张干尸般的面容体现不出表情，平田千岁作为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活人的人坐在独属她的御座上格外显眼。
仙峰寺的即身佛数量比柏荣在正殿里看到的还要多一倍，弥山院的持金刚打开了正殿北方的禁地舍身洞，从里面搬出来更多的即身佛。
两名体型巨大痴肥的太郎僧兵各自手捧一金炉从正殿开道，镇定用的佛香在狂风下一吹即散，但虫凭即身佛们竟没有太多异动，只是那些不断吞噬着即身佛体内的黑色不死蜈蚣从下身腹部破口处探出头来，向着漩涡云的方向凝视。
密宗的施术师们手持法器紧随其后，他们脚步沉稳，口中低沉地念诵经文，除了帽带在飘扬外丝毫不受山风影响。队伍的长龙左右两侧亦有僧人手持绣着《陀罗尼经》的经幢长幡，侍立在侧。
再后面的乌压压人群全是身着黄黑色袈裟的普通修行僧，他们恭敬地低头合掌，偶尔抬起头偷看一眼即身佛，他们占据了队伍长度的三分之二。
戴着碗状斗笠的乱波众忍者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时不时在瓦片上朝即身佛的方向跪倒，然后又迅速站起，转移到下一片屋顶，始终跟随队伍移动。
法会在大日如来殿正式召开。
走到这里时，柏荣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他脸色惨白，汗水浸透了僧袍。
不知为何，他的体力今天消耗得特别快，从正殿到大日如来殿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就算今天为了维持队伍的规整走了一个多小时，也绝不可能令他累到如此地步。
身体在发热，他感到手脚凭空生出了许多气力，但这气力用不了，反而还会消耗他自己的气力。头脑也像是生锈了一般难以思考，只是想想一会儿该怎么坐下都十分吃力，头脑一阵晕眩。
香味，是风里的香味！
他光是想到问题出自哪里就耗尽了全部力气，身体却还按照之前的想法继续移动，一手竖掌，另一手持着一柄五股金刚铃，在即身佛们的御座被放下后跟随其他僧人一并坐下。
殿中树立的乃是一尊黄肤黑发的大佛，双手食拇二指相拈，结说法印。仙峰上人的御座就正放在大佛之前。两侧摆放香炉，佛烟袅袅。
幸运的是，柏荣作为法师，能够坐在殿正中遮一遮风。
吹不到风后，他的头脑确实清醒了不少，记起抬袖掩鼻，但并没有效果。即使堵住鼻孔，他依旧能清晰闻到那股香味，似乎是神经已经记住了那个味道，重复地传来接受气味的信息这种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解决范畴。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消耗感也没有停止，如同水流般的声音不知何时传入耳中。
柏荣惊骇地转头扫视周围人的表情，却发现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个声音。
“众僧人，诵大日秘密陀罗尼七遍。”仙峰寺的座元僧说。
有资格进入大殿正中的僧人们坐满了五排，他们在蒲团前放下法器，右手握住左手食指，结金刚拳印持咒，诵咒声在大殿内回响，这些积年法师们声音洪亮，又善于诵经，在建筑内折射几次的音波传递甚至还能令人明显感到头颅在震动，
但这声音竟盖不过柏荣脑子里响起的水流声！
那声音越来越响亮，柏荣猛地抬手捂住眼睛，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从里往外推动。
眼压在抬高，肯定有东西在他体内代替他持续发力。
大日秘密陀罗尼念诵完毕，殿内群僧放下手掌，唯独柏荣的双手还捂在眼上，十分醒目。
座元看了他一眼，毫无反应地继续道：“众僧人，诵大宝广博楼阁善住秘密陀罗尼七遍。”
黄衣僧人们重新抬起双手，一手在上一手在下结宝楼阁印，念诵咒语。正殿东西厢的修行僧也逐渐加入了法师们吟咒的节奏。
流水声已经大到了盖过一切声音，柏荣第一次如此羡慕那些拥有众多手臂的佛门神祇，如果他有六只手，便能够将双眼双耳乃至鼻孔全部捂住。
但没用！
无论怎么掩都会听到水流声，怎么遮都会嗅到香气，张开嘴呼吸也能品尝到奇怪的甜腻味道。眼中已经无法看到其他事物，朦胧一片！
僧人们诵咒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到了，但音波的震动还能通过触觉感受到。
在自己的头颅与诵咒声持续的共振中，柏荣麻木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不在身体内了。
僧人们又一次诵经完毕，放下双手。
“众僧人，行除秽净身法。”座元说。
僧人们再次抬起双手，开始结印。
净三业印、佛部三昧耶印、莲花部三昧耶印.......他们结印的过程悄无声息，快速而精确。
水流声依旧在增长，从最初的涓涓细流变成了长川大河。无论用口还是鼻呼吸，都只能感受到奇异的植物香气，双目因为缺血而无法视物，大脑也一片混乱，分辨不出前因后果。
色身香味触法，六识尽没。
但此刻，柏荣的心境再度一跃，反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状态。
因烦恼，得清净。
情繁方知本因，染垢才晓质洁。
他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了。
那是殿中群僧的血液流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