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荣又进入了观气的状态，并且比上一次更清晰，宛如天眼一般。
他此时才发现，那些空气中的甜香味竟也是一种气。
色呈粉红，却不轻佻俗丽，而是极威严的正色，浩然乎充塞天地。
联系上不死虫们朝拜的姿态，柏荣很轻易就得出结论。
这是属于樱龙的颜色。
而现在，龙神的气正随风而起，弥漫在山谷之间，又顺风来到了金刚山仙峰寺。
柏荣望向殿内众僧，龙神的气拂过他们时竟加深了几分颜色，而经过即身佛的时候则褪成浅色，经过御座上那位是不是偷看过来，面露担忧的少女时，龙神的气甚至完全消失了。这些现象中似乎有一个吸纳和被吸纳的过程。
殿中的僧侣们也会论资排辈，座位因地位区别而泾渭分明。
法师们端坐正中，经师和修行僧则位于东西两厢。于是他们的体型差异也明显地暴露出来。
武僧和修行僧都比较粗壮。经师们虽然瘦一点，但还是比正常人健壮。唯独法师们享受着最好的饮食，身体却撑不起那一套黄色袈裟。
虽然仙峰寺内武僧地位低下，但所有僧人其实都是从武僧升上去的，这从法师们之前在队伍中舞动法器时稳健的步伐可以看出，他们还是有武功底子的。
法师里面也有几个四十多算年轻的，他们吃的又不差，练功的时间又最长，偶尔还会摄取微量变若水强壮体魄，就算武功退步也不至于身材全都变成普通人。
如此一来，樱龙的行为就很明确了。
祂恐怕在吸收整个苇名地区生灵的生命力，只是这个分量微不可察，非得经年累月才能由外人感受到区别。
至于柏荣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那是他体内另一团气在压制樱龙之力的缘故。
平田千岁说的没有错，他确实是被神明选中的人。
这是川父留给他的馈赠。
这团不断与樱龙斗争的气呈现琉璃金色，在经脉中不断游走。樱龙的气只要侵入体内它就迎上去角力，偏偏这些气进入体内的唯一方式就是走呼吸道，于是柏荣的脑袋就变成了两股力量的兵家必争之地。
柏荣判断它的力量胜过樱龙散逸在风中的气，它正初步融入他的体内，遇到了樱龙的力量后自发反击，只是这手段有一种原始的粗暴感。
就如同为了创造和平将一对仇敌同时困于火中，无论谁先被烧死，战斗都将停止。
如果不是他在修行上已经有了一定心得，恐怕还不能进入定境阻止此事。
要是因为川父留下的力量自主防御而死掉，那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为什么是今天？”他想不明白，樱龙为何会在法会当天做出此举？
难道这一天对祂来说也是个特殊的日子？
当然，这也说不准是个巧合。毕竟神明那样远超凡俗的生命不一定还能以人类的思维去理解。
当务之急还是尝试掌握这团气......情况正在恶化。
列坐在佛前的虫凭即身佛们体内的樱龙眷族们似乎嗅到了异样的气味，它们挪着成百上千对步足向柏荣的方向爬来，全然不在意和自己连为一体的即身佛正在被拖下御座。
面对这种情景，柏荣闭上双目，心情只能用无忧无虑来形容。
一段文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心底：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
.................
坐在前列向后放眼望去，红与黄的袈裟们端正地坐在那一列列蒲团上，它们的颜色是如此鲜艳，以至于里面套着的僧人反而没什么存在感。
座元非常满意，仙峰寺的清规能得到如此严苛的遵守，他也是有荣与焉。
唯独那个汉地的和尚始终神游在外，现在甚至闭上了眼睛。
不敬上师，心怀怠慢，此乃重罪！
谅在那柏荣和尚入寺不久，尚未接受上师传法，而且也没有打扰他人，座元决定此事到法会结束之后再行追究。
他自觉还是非常慈悲的。
“请上人开示！”他清声道。
克克克克.......
仙峰上人还没动，其他即身佛倒是动了。
座元惊骇地看到佛前二十四位即身佛同时被不死虫拖拽下红色丝绸绣成的御座。干尸一般盘坐的身躯翻倒，只包着层皮的头颅狠狠撞在地面，有几位的牙都磕了出来，溅到他身前，声音清脆悦耳，富有磁性。
他惊出一身冷汗，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
即身佛的丑态百出令殿内群僧也是一片哗然，乃至抛弃了清规戒律开始在如此庄严的场合窃窃私语。
“肃静！肃静！”座元还以为是自己的称谓出了问题，令诸位即身佛起了误解。斥责了群僧后立刻安抚道：“是小僧说得不清楚，还请诸位上人快快落座！”
上人是佛学修为至高的僧侣称谓，但在背离了佛法的仙峰寺来说，对变若水的研究和修行深度最强的才是上人，所以可以说这些即身佛全都是仙峰寺的上人，但真正默认称谓是仙峰上人的只有一位。
那就是目前唯一还坐在御座上的那一位即身佛。
平田千岁咬着嘴唇看着殿中的闹剧，她也感受到了柏荣体内属于另一位神明的力量。
虽然本质十分强大，但是目前能发挥的力量还很弱小，甚至不受控制。
即身佛们体内的不死虫正是感应到了这种神力的活动才兴奋起来，如果不管的话，恐怕柏荣就要被吃掉了。
虽然那个大个子家伙总是很自来熟地把她当普通孩子看待，但在仙峰寺，也只有他认为孩子性格柔弱一点没什么不好，更不会因为她的力量而畏惧、否定她为人的身份......
她没有犹豫，高举左手，右手食指尖利的指甲插入左手手腕，用力一划，迥异于常人的透明血液迸射出来，液滴在半空中逐渐转化为白色，落地时已经成了固体，仿佛晶莹的白米撒了一地，而她的伤口此时也正好愈合完毕。
就在变若的御子血液射出的那一刹那，那些巨型蜈蚣在爬行的过程中猛然转向，折回原来的位置抢夺那些如同白米的血液。
“净琉璃！是净琉璃！”
变若御子的血液效果甚至能令白骨生肌，仙峰寺的僧人们早就将其归入佛宝之中，呈水状则称之为八功德水，成固状则是净琉璃。但由于当今的变若御子的身体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因此不能大量提取，而连通神明的智慧也让他们畏惧，不敢直言讨要。
“御子大人为何赐下此物？”修为精湛的法师们也露出狂态，顾不得仙峰上人在场了。
后排的僧侣上身前倾想要观摩至宝，最前排的甚至已经伸手，决意去与不死虫们争夺净琉璃。东西两厢的修行僧因为看不到这里反而爆出更大的骚乱。
看到那些狂热的眼神，平田千岁忍不住闭上眼睛，但随即又睁开，瞳孔中充塞着的已是神明般的威严。
“今日法会格外殊胜，诸位即身佛也有所触动，正当广施甘露彰显佛恩。”
僧人们露出理解和欢悦的笑容，连连称是。
如果不被当做神的使者，她大概也会被僧人们生吞活剥吧。
在数不清多少天的折磨后，平田千岁终于活下来，成为变若的御子，从此在衣食住行上都得到了仙峰寺最优良的供应，但她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无论是压在心底的憎恨，还是僧人们看向自己时宛如面见非人的态度都令她感到十分厌恶，恨不得立刻逃离仙峰寺。
“但是这样可怕的事，不能再让别人遭受了。”她默默地想。
............
“唵——阿——吽！”
很难想象，宛如牛吼般的声音会从仙峰上人干瘪的胸腔发出。而与他共生的不死虫也是唯一一只没有去争夺变若御子血液的变若造物。
它盘抱在干尸般的身躯上，异常温顺。
随着仙峰上人念出三字明，殿内的乱象顿时一滞，唯独不死虫们还摆动这两根巨大触须扫动地上的净琉璃入口，乃至打翻了香炉金瓶等法器，锋利的节肢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白痕。
仙峰寺最高的上师做出表态，僧人们仿佛收到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指令，不约而同抽回双手和心中贪念，肃穆端坐，同样结印诵咒：
“唵——阿——吽！”
整齐一致的音浪震动大殿，连房梁都簌簌振响，对声音和震动格外敏感的蜈蚣们受到惊吓，纷纷钻回自己归属的即身佛体内，只留下满地琳琅。
但还有三个即身佛却异常地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了起来，然后不仅没有坐回原位，还主动伸手和不死虫一起抢夺地上剩余的净琉璃。
当他们抬起头时，眼窝中仍然富含水分的晶体正闪烁着猩红的光泽。
看到这一幕的僧人都心生感悟——这几位即身佛吸食了太多变若水，因此修行失败了，而今已然化作赤目，成了无缘佛。
只是平时变若水的用量都严格控制，不知为何会出现这种事。
仙峰上人轻声唤道：“持金刚。”
三位身着黑色袈裟的僧侣站起来，提起他们的阔刃双头枪走向各自的目标。
三个人对三个即身佛，正好一人一个。
随着持金刚的靠近，失控的即身佛们好像感受到了威胁，趴在地上转过头来，体内的不死虫也从腹部的破口中向后弹射出击。
只是一瞬，就跨过一丈距离扑到他们面前。
戴斗笠，穿黑衣的弥山院僧人们并不害怕，他们凌空一跃，身体在空中仿佛飞鸟般舒展，正好躲过不死虫的攻击，甚至还滞空了接近一息的时间，随后以腰部为轴心扭动身躯，轮转着手中长枪如同旋风俯冲而下。
同样只是一瞬，三名虫凭即身佛中属于人的部分就被同时切成了四块，而不死虫则都被串在枪尖上奋力扭动挣扎。
弥山院是专门研习武艺、杀人领赏的教派，持金刚在其中是最顶尖的高手。即使是德川内府最信赖的忍者孤影众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正因如此，仙峰上人才会聘请他们在正殿前为修行中的即身佛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