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嘛。”柏荣失望回头。
“你还能看到拜泪上所缠绕的气吗?”少女冷笑道,她恼火的时候就不用敬语了。
柏荣望去,果然没能再看到气。
这是当然的,他还不能够一直维持定的境界。
“所以看不到我的朋友是法师的问题,想要见到他们的话,逢魔时再来。”
逢魔时更容易见到,所以能和她作伴的朋友真的是鬼魂......
柏荣一怔,随即默然地站起来,转向后方合掌行礼。
面对一片空旷,他还是以平等的姿态将自己的想法传递出去:“贫僧虽然暂时看不到各位,但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给予千岁陪伴与勇气,也希望在这件事上,大家能给千岁一个独立思考的机会。”
“法师......”在他背后,少女半垂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开仙峰寺吧。”柏荣回过身向她伸出右手,“去哪儿都好,在外面总比仙峰寺过的强。”
“不行。”长发遮住了平田千岁的脸,柏荣看不清她的表情。
“现在还不行。”
柏荣放下了手,疑惑道:“为什么?”
“即使是你赋予自己的使命也一定有别的完成方法。没有必要亲自待在仙峰寺。”
平田千岁抬起头,眼角略有晶莹,只是依旧有一个干净温暖的笑容在脸上:“法师,你知道不死的吸引力有多大吗?”
这个问题,柏荣怎么会不知道呢?
秦皇汉武,尽折于此。
他知道追求不死带来的惨烈后果。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求外丹长生,置仙人博士官位给炼丹的方士,令他们煮炼百药以求长生,然而丹成之后又畏惧药毒,令死罪者试服,而结果是“多死无验”。
嘉靖皇帝也沉迷饵药长生之说,他以宫女经血炼制红铅丹丸,为了保持原料纯净,只给宫女喝露水吃草叶,宛如牛马。平日又因为丹毒损害而喜怒无常,动辄杖毙宫人,到嘉靖二十一年时竟有两百余人因此死于非命,以至于出现壬寅宫变,他本人险些死于宫女与妃嫔的联合行刺,
有了这些例子,于是柏荣也明白平田千岁想要说什么。
“虽然仙峰寺造成的恶果众多,但是他们也会极力隐瞒虫凭秘术的施术方法,不让其外泄。只因为他们仍然以为自己在修行密法,而守护密是他们的戒律。”
“变若御子是不死的,如果我离开仙峰寺,就代表不死的力量彻底暴露在了外界,一旦被人发现,后果难以想象。”
有些事只能作为秘密存在,知道的人越多,危险在这个世界降临的越快。
“那你最后怎么办?”柏荣严肃地指了指不死斩,“不会想为了世人的安危用这个了结自己吧?”
少女摸了摸自己白皙的脖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会的,我怕疼。”
“怕疼就好,怕疼就好。”柏荣松了一口气。
“等到仙峰寺消亡,虫凭的秘术失传,到了那个时候,我才能真正自由。”说到未来,平田千岁也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但那不知道要多久。”
“不远了。”平田千岁低头注视着不死斩,“变若的御子也是御子,我能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来源。那位神明在恐惧,一定有什么能杀死神明的存在正在靠近苇名。”
如果连虫凭秘术的源头——樱龙也被杀死,那么仙峰寺当然不会再存在了。
柏荣摸了摸胡子,心里没由来的惊慌。
平田千岁成为变若御子也是在他进入仙峰寺之后的事了,这个时间节点过于巧合了。他本能地感觉樱龙的恐惧和自己有关......具体来说,是在恐惧自己背后的川父。
川父将他送到这个时代肯定是有某种用意的,不可能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要他杀掉樱龙?他何德何能.....?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和我有关?”他将这种猜想说了出来,“毕竟我也代表着一位神明。”
平田千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但在目前,我没有看出法师有能够让神祇畏惧的力量。樱龙的力量远超凡人,如果不能发挥同为神灵的力量,即使是不死斩也未必能伤到祂......”
“听起来还真是困难。”
“凡人想要伤害神明本来就是一件难事。”
“说的也是。”柏荣叹了口气,“只是寺里的僧人失去虫凭秘术后,如果再发狂,你未必就能安全脱身。”
信仰的对象消失了,御子也就没有用了,万一僧人们为了确定樱龙是否还活着找平田千岁测试不死性就不妙了。
“不用担心,变若御子是从神明身上窃取力量,而不是像真正的御子那样由神明赐予力量。”少女眨了眨眼,“即使神明消失,变若的力量也依然能存留很久很久。”
如果说即身佛是寄生在不死虫身上谋求永生的人,那么变若御子就是寄生于神明身上的人,成为变若御子才是仙峰寺僧众的最终目的。
“法师既然担心我的安危,不如为我去柿子林抓四只猴子来如何?”
柏荣不解道:“为什么要猴子?”
“我的朋友们其实也是变若御子,但是因为失去了肉身,能施展的力量不多。如果能有一具身体供他们附着去积累力量,他们就可以帮助我在僧人面前自保了。”
“我这就想办法给你农一些猴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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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里的乱波众守卫死亡一事竟没有掀起波澜。
没有人盘问,没有人提起,就好像那一晚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距离观音法会开始还有一天,柏荣再想搞事已经来不及了,但有些事情可以堂堂正正地改变,至少让仙峰寺的危险性小一点也是可以的。
他已经准备好了。
“师兄!柏荣师兄!您这是干什么呀?”宽性焦头烂额地一路小跑,前面是拄着禅杖大步前踏的柏荣,背后的竹筐里还塞了两只生死不知的猕猴。
道路两侧有一些修行僧正在搬运法会上供即身佛移动的御座和香炉,此时也停下脚步站着,眼神奇特,宽性只觉得他们都等着看他这个知客的笑话。
到了秋季,柿子林就结果了,猕猴群会向寺里迁移。砍断对外的桥梁对它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稍微有点突起的山壁和树木都是它们的道路。
这些猴子平时和寺庙里的僧人相安无事,却没想到会有人袭击它们。
柏荣猛地停下脚步,一个回身,声音洪亮地问道:“原来是宽性师弟,不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宽性张了张嘴,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昨天就听到采收柿子做柿饼的火头僧说柏荣法师拿着座主赐下的禅杖跑去敲猴子,刚开始还不信,直到今天智寰书记又催他来过问此事,这才将柏荣逮个正着。
“师兄....你犯杀戒了。”他想不出其他指责的话语,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一句。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想笑,可以明显看到柏荣看他的眼神诡异了起来,像在看一个失心疯。
柏荣果然也没什么耐心:“师弟几岁了,可也读过经,现吃什么药?”
宽性挤出一个笑:“师兄说笑了,这猴群长期与我寺相安无事,师兄何必打搅它们。”
虽然关于杀不杀猴子寺里都没有说法主张,但这么多年也算有了默契,不打扰猴群可以视作祖宗之法,变成了一种谁也不想违背的传统。
现在柏荣不仅破坏了这种传统,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穿着黄黑杂色的仙峰寺制式僧袍袭击的猴子,没有穿座主赐予他的法袍。这下猴群会把整个仙峰寺的修行僧都当做敌人,任凭武僧们武艺高强,面对猴子扔屎的绝招也只能节节败退。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柏荣上前一步,声如雷震。
“变若的御子不肯用餐,怎么想都是你们的错!每天不是小米就是麸子,我吃都觉得卡嗓子,她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了?我昨日捉了两只猴子给她打牙祭,她果然接受了,还大声说好。所以不仅今天,明天我也要到林子里打猴子!”
这个理由太离谱了,以至于路边一位修行僧也忍不住出言反驳:“开玩笑的吧,御子大人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一天吃下两只猴子?”
言下之意,正是暗示柏荣借照顾御子之名找肉吃。其他僧人也都听说了座主给柏荣的任务,对这位修行僧的想法非常赞同。
柏荣一一怒视回去:“不要小瞧变若御子的肚量啊!”
“虽然我汉话不太好,但肚量这个词真的是这么用的吗?”宽性也发出了合理的质疑。
柏荣只是冷笑:“你跟我一个大明人比汉话?”
这波属于是身份压制,宽性感到手脚冰冷,反驳不得。
好在另一名修行僧站出来苦苦劝道:“柏荣法师,后天就是观音法会了,这几天我们还是慈悲一点吧。”
柏荣看了他几眼,从络腮胡子里抖出一声冷哼:“那我就给菩萨一个面子,过几天再吃。”
说完,他一个转身,健步如飞地离开了,留下一众修行僧面面相觑。
“他刚刚说是要自己吃了吧?”
“我也听到了。”
“明明才任职东藏主几天就暴露了本性,真是无礼的明国僧人。”
“难道他以为大明对内府的压制地位在寺里还管用?”
“那他可想错了。”
“......”
“.......”
讨论之余,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新来的给寺里惹了个大麻烦。一旦有了警惕,猴子可就没那么好打了。只要寺里不砍伐掉柿子林,那个遭到袭击的猴群每年都会回来生活,顺便报复,就算想要完全消灭它们也做不到。
因为能够在攀爬方面和猕猴比较的乱波众数量已经锐减到无法主动出击的地步。
原乱波众忍者数为三十四,如今只有十一,而金刚山猴群的数量在四十以上。那些瘦弱的畸形儿上树以后甚至可能会被围剿,他们打飞镖都不一定比猴子扔石头有力道。
而如果让持金刚们动手,那不仅要额外花费一笔钱,还要把脸丢到弥山院去。
至于那个恶僧,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算给他玩透了,以后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冬天...越来越艰难了.......”
一名老修行僧叹息着说,他的话语在周围得到了一片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