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荣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苇名弦一郎确实召见了他,但是样子全然不像义元和宴说的备受折磨。
那是一个说不上有多英俊的青年,大概比他还小几岁,脸色有些疲惫,但是远没有武士们所说的严重。仪态间颇有几分贵气,不像是传闻中农家的子弟。臂膀和腰肩都格外健壮,可见这位年轻将军操劳国事的同时也没有放下武艺的修行。
不过想到是这个人灭掉了平田家,还把千岁和其他平田的老弱送进了仙峰寺,他对苇名弦一郎的印象还是很差的。
如他所料,看起来还算健康的苇名弦一郎对于他和另一名来自弥山院的僧侣没有多少期待,只是给了那个弥山院的和尚一点钱打发他走了,柏荣倒是被挽留下来为平田家做一场法事——这似乎是武士们的功劳。
“结果到头来还是在做超度法事。”
柏荣百无聊赖地在佛堂敲着木鱼,但是依旧很认真的在念经。
他向来干一行爱一行,宗教职业在他眼里也是服务业,即使是他认为虚假的东西,只要客户相信是真的,那么步骤就不能随意糊弄过去。
他曾经和千岁说过,苇名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大概能做很多场法事,这其实是不正确的。
除了平田家的这一场,某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永真小姐还预约了一场法事,是为苇名逝去的将士所作。
她只按势力算钱,不按人头算。
由于战事已经过去很久,不可能送来遗体,佛堂里只在地上摆出了平田家武士遗留的残刀断枪以作替代,但即使这样也少得可怜,绝对不符合战死的人数,想必那些仍能使用的武器现在正握在苇名弦一郎的下属手中继续发挥余热。
柏荣仔细算过了,一次法事给三贯钱,也就是差不多三千文。两次六贯钱,相当于十石米。但人不能只靠米活着,再算上菜和肉,省着点能吃一年多
由于苇名算是日本战国时期向世界声明的最后倔强,他们所用的铜钱还是宋朝时流入岛国的各种通宝、元宝,俗称度来钱的便是。
当柏荣看到定金是铜锈都长到绳子上的嘉定通宝时,心情是崩溃的。
那个叫永真的女人太会为苇名省钱了,这种钱不能说老旧,只能说是金属都过期了,放在中原该是早三百年就要销毁重铸的程度。
抛开人品不谈,苇名弦一郎比永真大方的多——他给的是永乐钱。
但那特么的也是两百年前的货币!根本没年轻多少!
如果不是看见武士们也在拿这些破破烂烂的铜钱和人交易,柏荣大概会直接撂挑子不干。
仅从钱币便能窥见一斑,如今的苇名国确实是穷途末路了。
他得在苇名倒台前努力挣钱换成难以贬值的金银才行,至少在离开苇名后还能有余钱买几间房,不想干辛苦活的话,带着千岁开寺子屋教人识字顺便收租也能吃低保吃个爽。
在此之前,他得先想办法把千岁想要的梳子在年底前弄到手。
苇名虽然大幅度削减了生活娱乐相关的产业,锁匠、画师、制扇工什么的都不见了。但很多刀匠也曾兼职金银匠,至今也为武士们的佩刀鎏金维护着武家的尊严,因此手艺不曾荒废,有能力打出一把漂亮的梳子。
为了钱,柏荣手上还有将近二十颗的佛糖也可以拿出来变卖。
佛糖上的无形加持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作为载体的糖肯定是会放坏的,在失去价值前把它们变成钱是最理智的做法。
任何品种的货币都不能一直屯着,否则放着放着就贬值了。
经常性离家致使冰箱内食物变质事件层出不穷的民俗学者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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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一直持续了三天,其中有一天专门用来停灵休整,但由于没有尸体,所以只是柏荣单纯地和破铜烂铁们待在屋子里一整天——虽说其他两天也是如此。
这三天其实本该有家属参与的,毕竟平田家是苇名的分家,但是很可惜,作为主家的苇名嫡系也不过就两个人。
一个是凶手本人,一个因为重病被医官永真拦截在居所内,谁也来不了。
柏荣在法事过程中试图观气,顺便找一找战死的亡魂,他的心技磨合的能力日益见长,但在鬼魂方面却一无所获,不知道是不是苇名弦一郎提供的场地太简陋,导致鬼都不想来的缘故。
在第一场法事结束后,柏荣没有立刻主持下一场法事,而是先去街上托钵行走。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突然想真的皈依佛门,托钵行走的目的主要在打广告,让战争中失去父亲和丈夫的孤儿寡母们知道有这么一个安慰剂的存在。
虽说能力有限,但柏荣不觉得自己是在发战争财,他为平民提供的服务几乎不收钱,只索要少量的食水为报酬。
他的主要目的不是从平民这里弄到钱,而是为了苇名的情报。
不同行业的平民反馈的消息能从各个方面补完柏荣对苇名的认知,好让他知道这里谁消息最灵通,又是谁能将大量粮食送苇名来,以及如何逃离苇名。
苇名虽然号称一国,但放在后世的日本,大概也就是一个小一点城市,能诞生出苇名一心这样力压日本全境的猛人已是实属不易,毋论还有号称苇名七本枪的能与幕府的枪术名家笹原家族媲美的七位枪术大将。
在这里,农民也能成为武士,上升渠道畅通无阻。年轻的国主苇名弦一郎更是励精图治,不顾个人享乐。
明明抽到一手好牌,但对手打的却是桌球,苇名的尴尬之处就在于此。
虽然在战术上依旧是封建王朝固有的短兵相接,但在战略上真的是各打各的。
德川内府试图用拖字诀消耗苇名的力量,但苇名弦一郎的国策却激进到好像要反攻回平安京,为此增加了赋税,又强征了很多兵员入伍,刀匠们每年都有大量锻刀的定额,穷兵黩武莫过于此。
苇名的土地十分贫瘠,几乎产不出多少粮食,只有铁矿异常丰富。
但铁矿毕竟不能当饭吃,苇名的土地能产的粮食就是养不起这么多人,这是自然规律,没法讲人情通融的。
柏荣想不通苇名的日常物质从何而来,直到他遇到了一位稍微有身份一点的施主,那是某位商人的妻子。
说是商人,其实是为苇名服务,负责对外贸易的小官,而且正好在外工作。当然,死的不是他,他的儿子也不是因为军伍死亡,事实上那个男孩只有六岁,死因是天花。
苇名的武士直接封锁了他的宅邸,不让人出入。因为丈夫不在家,无法作主的妻子只能住到娘家,每日以泪洗面,,希望有人能够让她再见一面自己的孩子。
这个时候恰好柏荣出现了,他仗着自己接种了现代牛痘疫苗,偷偷绕过士兵的封锁把孩子的尸骸带了出来当面安葬,赢得了那位可怜母亲的信任。
其实那具小小的尸骸早就白骨化了,根本传播不了天花瘟疫,但是官员的注意力已经从民生方面彻底离开了,懒政导致这件事没有及时得到推进,看守宅邸的士兵还以为自己真的守护了周围的居民安全,
从商人的妻子这里,他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苇名确实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女人的丈夫正是通过那里和德川内府的人做交易。
没错,幕府之于苇名正是敌国,但这么做却这并非叛国,而是延续苇名国祚的唯一办法,这甚至是在苇名弦一郎的许可下进行的交易。
如果不是德川幕府的扶持,苇名的经济体系早就崩溃了。
穷人以物易物不需要钱,而武士们有了钱也没处花,因为苇名弦一郎砍掉了大量娱乐产业。而本地的粮食产量又少得可怜,钱根本流通不起来,苇名甚至没有自己铸币的模板去造钱对外交易。
征讨平田之后,苇名下属的水生村突然宣布拒绝缴粮,情况再一次恶化。苇名方派出四名武士前去武力征收,但他们在水生村常年弥漫着的雾气中失去了踪迹,此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现在苇名唯一有的就是丰饶到异常的铁矿,还有全日本最优秀的刀匠。
苇名弦一郎正是以好铁和宝刀向幕府交换来足够的粮食。而幕府的大名们也不用惧怕剑圣苇名一心被逼急后单人单剑闯出苇名对他们做一些极端的事情。
当然,这一切对于普通的平民来说都是保密的。苇名有宵禁,到了晚上不会有平民看见他们的交易。
这片土地上的苟且在柏荣眼中已是清晰无遗。
“法师大人,如果您想离开苇名,我的丈夫正好能够送你一程。”女人的双眼已然因为积日累月的流泪而红肿不堪,面庞也相当浮肿,但在外人面前不得不维持着体面人的礼仪。
她和服上的带子也扎得整整齐齐。
柏荣合掌一礼:“贫僧谢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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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了两天的休整后,柏荣不得不继续为医官永真工作。
他通过天守阁的老侍女传话,主动提出可以适当降低法事的报酬,但需要另一个公平的交易机会,还希望能调用一位刀匠为他工作一次。
同意的回复通过书信传递回来,柏荣才松了一口气。
在午餐之后的休息时间中,他走出佛堂,希望能够晒晒太阳为吸收了变若力量而继续生长的躯体补充钙质,而不远处的建筑飞檐上,一道紫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他的视线瞬间扫了过去,但在那里什么也看不到。
紫色的衣着.......这种形象不像是苇名那些喜欢趴在屋顶的装鸟忍者,更像是仙峰寺僧人们提及的幕府忍者孤影众。
他没有犹豫,转身回到佛堂关上大门,隔绝了内外空间。
“赚够了钱就走吧,等到苇名被征服后再回来看千岁。”他自言自语道。
在苇名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可不能让那个孩子提前跳过给他养老的步骤直奔送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