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荣疾步追赶着山人和半兵卫留下的血迹，但在移动中除了他自己造出的声响，周围的穿林打叶声也越来越急，仿佛在树林的高处也有什么在与他同行。
火把的光焰在他手上曳出长尾，惊起一片鸟雀冲林。
震动还未停止，但已渐渐削弱了强度，这从周围树木的枝干摇晃逐渐稳定下来可知。但异常的是，地震前应该会有野兽奔逃的前兆才对，而森林中除了鸟雀的杂声，一点别的动物呼唤同伴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那些可疑的穿行声。
“太奇怪了，那种震动感居然还有节奏。”柏荣逐渐摸到了门路，走路稳健了不少，“简直就像鼓点一样。”
他又跑了大概三分钟，震动消失，而血迹重新新鲜起来。
“半兵卫先生应该是恢复了身体，于是他们进行了又一次战斗。”他推测道。
但是如果是在战斗，为何听不见两人的厮杀声？
柏荣又朝前奔出数步，血迹在前方的荒地戛然而止。
他不敢置信地拿着火把仔细照着地面，然后在血迹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掌印——或者说是某种灵长类的脚印。印记边缘有白色的毛发散落，它们和山人身上猿皮的发色很像，但更光泽也更长，明显是从生物体上刚掉下来的。
脚印的深度就有两寸，大的可以让他躺进去，范围内的落叶和折断的枝条全部化为齑粉。
柏荣脸色难看极了。他算是明白刚才的震动是怎么一回事了。
神隐的那些人未必全是被山人杀死，还有一个更恐怖的生物在森林里游荡。从脚印的深浅和形状看，恐怕是某种超巨大的灵长类生物。
仙峰寺的寺志里有记录了苇名地区存在巨大白化动物的传闻，其中的大白猿被冠以上主的称号享受本地人的祭祀，恐怕这就是了。
半兵卫要是被这种体型的怪物掳走了，他就算拼了老命也带不回对方。
看来只能回村里等了，要是半兵卫这个不死的附虫者都没能回来，他现在去挑战对方也毫无胜算，更没有意义。
他弯腰收集了一些白色野兽的毛发，拿着照明时间所剩不多的火把按着血迹往回走。走出森林前最后看了一眼林中深不见底的黑暗，心中有所感触。
他头一次感觉世界上有些角落是无法被人类征服的，光是自然本身就足够令人敬畏，更不用说其中孕育出的奇异生命们。
当柏荣回到村口的时候，村头已经出现背着弓箭手持长矛的哨兵了——当然，依旧是没有披甲的，只有头上的绑带能给他们提供士气，这明显还是村民自己的武装。
这样的水平连对付那个山人都不够，对付巨大白猿就更没用了。
不过这也是村里唯一能令人心安的做法。
他们问了柏荣后面发生的事，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都是一脸失望的放他进了村子。
“欢迎回来。”
正吉家里点亮了珍贵的油灯，玲正装端坐在对门的位置，柏荣走进门时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但随后看到柏荣身后没有人，脸上又是一变，颤抖道：
“半兵卫老先生呢？”
“和山人一起失踪了。”柏荣把禅杖放下，他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只想快点度过这个夜晚第二天再去找半兵卫。“安心吧，他是不死之身。就算他今晚没能回来，我明天也会去找他。”
虽说这世上没有想活的人为求死之人拼命的道理，但他依旧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
好像在战场上抛弃了战友一样。
“正吉怎么样？”
玲偏头看了眼卧室，面露担忧：“他一回来就跑去告知长老们山上发生的事情，还想再做几支火把回山里找你们，但是因为太累而昏倒了，现在还在休息。”
“这样就好。”
“你听说过白猿上主吗？我在半兵卫先生和山人一起失踪的地方找到了似乎是它留下的踪迹。除了这些毛发，还有异常巨大的脚印。”柏荣拿出收集到的白猿毛发展示给她看，希望这个本地人能给出提示。
在他以前的认知里，日本的上主有点类似于天朝的大仙儿，放在民间传说里，就是成了气候的动物，智慧不输于人，但却不能开口说话。
可柏荣万万没想到，这上主的气候成的有点大。县志上记载的白猿出现是在一百年前，也不知道他今天看到的痕迹是否是那一位所留，还是说它的子嗣也拥有同样大小的体型。
就算放到强者如云的侏罗纪，那样的体型也能成为一方霸主吧。
玲接过白猿的毛发观察，神色游移不定：“白猿上主是这里的山神，不知何时起就存在了，大家也叫它狮子猿，每年都会祭拜它。听我的母亲说，只要不靠近它的巢穴，应该是不会随意伤人的。不过这几年很少有人见到它了，我也不确定。”
她将那一撮白毛递回去，心事重重：“恐怕它是来找山人的，他在被我们认定成神隐之前一直猎杀山里的猴子吃，恐怕是因为猎杀了太多山神的子嗣，所以被当做目标。”
“也不知道半兵卫老爷子这次会不会真的渡去彼岸。”
如果半兵卫受到山人的牵连的话，恐怕这位一直求死的老人终于也要得愿以偿了。
就算全凭本能，那样巨大的野兽也能一把将附虫者连人带虫握成肉泥。
但即使如此，在这个世上，还有真心不希望他半兵卫死的人存在。玲和正吉都希望老爷子能清楚这一点。
“我觉得，他大概没问题吧。”柏荣扶着额头，即使被告知上主不会轻易伤人，他也依旧有些担忧，但还是安慰少女，“山人身上就披着猴子的皮，你们的山神应该不会认错凶手。”
但他们将自己和对方钉在一起，所以也不排除狮子猿一次解决两个的可能性。
即使被称作山神接受香火供奉，那猴子也绝对不是真神，否则仙峰寺的僧人何必舍近求远。
想到这里，柏荣对山人的厌恶更增了几分，
也不知道那家伙从哪里搞到的变若水，有了力量以后反而跟野兽似的，没点人样。尤其是猎食同类这点让他恶心坏了，连猴子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对了，法师现在要用饭吗？”玲问。
搜山队是上午出去的，即使带了干粮也不足以撑到晚上。
她本来是要做饭等他们回来的，但先回来的正吉告诉她的情况让她担忧到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要等在这里看到其他人全须全尾回来才安心。
柏荣叹了口气，拿着昨天她借给自己的草枕离远了躺下：“不了，今天就先休息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了，明天再来处理这令人头疼的状况吧。
..................
一直到第二天白天，半兵卫也没有自己走回来。
玲熬了半个晚上，又有低血糖的症状，早上做饭时差点晕倒。正吉本来也想和柏荣一起去山里，但这么一来就去不了了，只能留在家照顾姐姐。
柏荣没有先上山，而是先去拜访了村里的长老们。他们告诉他除非确认山人已经死亡，否则不会再组织搜山队了，想要找半兵卫只能靠他自己。
村里死的男人太多已经影响种田了，这样下去，苇名再来征个两三次兵，铁口村就可以宣布终结了。上一次碰见野武士时他们就向作为领主的高峰比良近求援，但答案也是这个月不可能来支援，因此没有继续求援的必要。
而昨天组织的搜山队的老年成员都不肯再去，他们生怕山人化作的妖怪吞噬掉他们的灵魂，也恐惧再一次行动会触怒山神狮子猿。
柏荣不得不独自上山，他以为这次自己一个人行动会花费很多工夫，但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
花了点时间回到昨晚他看见猿猴山神脚印的位置，继续跟踪脚印前行，走了大概不到五分钟的脚程，半兵卫就躺在草堆里。
本来就只是一片破布的衣服依旧没有变化，柏荣借他的锁子甲上有昨天被赤目的怪力砍出来的好几处刀口，而他自己的断刀和山人的断刀都插在胸口，对手却不知去向。
最诡异的是，半兵卫的眼睛还一直睁着，没有昏迷，而是一直注视着天空。仿佛瞳孔中倒映的便是他的一切。
“你还好吧？”柏荣小心翼翼地靠近，并没有发现老武士有失去理智的前兆。“昨晚真是抱歉啊，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正吉实在没有体力了，所以我让他提前回去了。结果没想到我的火把也不够用。”
“无妨。”半兵卫转动眼球，他脚趾抓地，身体以常人不可能采用的姿态慢慢“翘”了起来，蜿蜒如蛇。又随手把两把断刀都拔了下来，伤口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
柏荣知道那是他体内充当脊椎功能的不死虫在发力，但头次见到还是感觉有些恶心。
“那个人猿呢？”
半兵卫回答道：“他被猴子们接走了。”
柏荣先是诧异，随后想起对方的观念可能和普通人不同，于是又追问道：“那他死了没？”
“死了。”半兵卫长出一口气：“在下又失去了一次机会。”
果然，柏荣放下心来。
“那我们先回去吧，玲因为担心你所以晕倒了。”
“嗯。”半兵卫将属于自己的断刀重新插回腰间，把山人的断刀随手扔掉。动作十分自然且自信，不过柏荣是没法区分这两把断刀的区别的。
“对了，你看到巨大白猿了吧？”柏荣转身，撑着禅杖一拄一步。
半兵卫跟上前去，和他并肩而行：“是的，在下有幸见到了山神的身姿。”
“它都做了些什么事？”
“没什么，它只是带领自己的部众接纳了山人。”
柏荣感觉有些好笑：“猴子也有欢迎仪式吗？”
半兵卫转过脸，指了指嘴，于是民俗学者明白了接纳的含义。
“真是....隆重啊.....”他尴尬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