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尼驼着背坐在扶手椅上,盯着瓦斯壁炉里闪烁跳动的火焰。从回到卡萝的小屋后,他便啜饮着同一杯啤酒。卡萝不准东尼拒绝自己的陪伴,他受了惊吓,需要有人共同讨论这个案子,而她需要他投入纵火犯的调查当中。她有猫需要喂食,而他没有,所以他们的目的地理所当然就是离开高速公路后继续行驶一个钟头车程的赛福德郊区。
自他们抵达后,东尼几乎不发一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焰,夏兹·波曼的死状在脑中浮现。卡萝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借机将冷冻库中的鸡胸肉、切好的洋葱与现成的苹果酒酱汁混合拌炒,然后将食材和两颗烤马铃薯放入烤箱以小火烘焙。晚餐烹煮的同时,卡萝则去打理客房——她知道期待有任何举动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她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琴酒通宁水,加入几片厚厚的冰镇柠檬,然后回到客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起腿坐在东尼对面的扶手椅里。尼尔森延展着身子躺在他们中间,像一张长长的黑色炉边毛毯。
东尼抬头看看卡萝,勉强挤出微弱的笑容。“谢谢你提供的宁静。”他说,“你的小屋非常具有好客的氛围。”
“这是我买下它的原因之一。这屋子的气氛跟景色都很好,很高兴你喜欢这儿。”
东尼说:“我……我一直在想象整个过程。凶手捆绑她、封住她的嘴、折磨她,并且晓得绝不会让她活着离开,即使不晓得她发现了些什么。”
“不管她知道的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是错。”
他点点头,“没错啊。”
“我想这勾起了你的回忆吧?”卡萝轻轻地说。
东尼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抿着双唇说:“在所难免啊。”他抬眼看着卡萝,敏锐的眼神在紧锁的眉头下闪烁。当他再度开口时,语调却与表情形成强烈对比,这显示他想逃离至今依然跟事发当时一样恐怖的回忆。“卡萝,你是警察。你听过夏兹的报告,你是对她的分析提出过意见的人之一。想象接受我们评论的人是你,想象你回到职业生涯刚起步的时候,别想得太认真,只要告诉我你的直觉反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想证明你们错了,而我是对的。”
东尼不耐烦地承认:“对,对,我知道。那是已知的事实,但是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着手?”
卡萝啜了一口手上的饮料,思考着。“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怎么做。我会组成一支小队——只有一名警佐和两名警员——然后闪电般解决每个案子。我会再次约谈朋友、家属,确认这些失踪的女孩们是否都是杰可·文斯的粉丝,是否曾参加他所出席的活动。如果有,同行的人有谁,她们的同伴是否有注意到什么。”
“夏兹没有时间也没有团队去做那些事。想想看,回到你还年轻、充满干劲的时候,事情会是什么样子?”东尼催促道。
“照我当时的经验,因为没有任何资源,所以只能靠自己所具备的有利条件。”
东尼朝她鼓励地点点头。“意思是?”
“能言善辩、高明的手腕。你晓得自己是对的,这是最根本的事实。你知道真相就在那儿,只是等着证据相佐。我吗?我会实际去摇摇树干,看会掉下来什么东西。”
“所以明确地说,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现今啊,我大概会跟关系良好的记者说一些煽动的话,然后针对我们的凶手,置入一个对他而言比一般读者别具意义的故事。但是我不认为夏兹有这些门路。如果我是她,而且我够有胆量的话,我可能会安排与这个人直接见面。”
东尼靠在椅背上,缓缓喝下一大口啤酒。“我很高兴听到你那样说。这是一个我一直不太愿意一开始就提出来的想法,免得你们会笑我,因为没有一个懂得自重的警察会想采取任何可能威胁自身生命或事业的事情。”
“你觉得她跟杰可·文斯有所联络?”
东尼点点头。
“你认为夏兹跟他说了些什么?”
“或者是跟他周边的某个人。”东尼插话道,“有可能不是文斯。也许是经理、保镖,甚至是他的太太。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的确认为她跟他们某个人说了些什么,因而引起凶手的恐慌。”
“不管是谁,他可没浪费太多时间就直接动手杀了夏兹。”
“他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而且显然很有胆地就在夏兹自家的客厅里杀害她——冒着会被邻居听到哭喊声、尖叫声、撞倒家具时的声响,或是被人发现任何异状的危险。”
卡萝喝了一口酒,品尝冷冻柠檬完全融化后的辛辣。“而且他得先有办法进到她家才行。”
东尼一脸不解。“你怎么会这么说?”
“她绝对不会同意跟任何被怀疑是连续杀人犯的人约在自家见面。即便她有年轻人的傲慢,也不可能会这么做,那样做跟引狼入室一样。即使对方在正式会面结束后跑到她家,夏兹也已经有所提防,所以更不可能会让他进门。东尼,她回到家之前就已经是他的阶下囚了。”
东尼想起来,之前就是这种无懈可击的真知灼见让他觉得与卡萝·乔登共事是一件愉快的事。“你说得非常对,谢谢。”他无声地与她敬酒。现在他知道该从何开始了。东尼喝完啤酒说:“我可以再来一杯吗?然后我想我们需要来讨论一下你的小问题了。”
卡萝从椅子上把脚放下,然后像尼尔森一样伸展了一下身体。“你确定你不想多聊聊夏兹的事吗?”东尼厌恶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所以她走到厨房拿出另一瓶啤酒。
“我会把这些事留到明天早上说给你东约克郡的同事们听。如果午茶时间你还没接到我的消息,你最好确认一下我是否做了一个像样的简报。”东尼在她身后喊道。
当卡萝坐回扶手椅上时,东尼将沉思的眼神从炉火上移开,自公文包中抽出几张横线纸。“上星期四,我请小组对你的案子提出侧写的想法。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建立各自的侧写分析,然后星期五再一起合作讨论。我有把报告带来,待会拿给你看看。”
“太好了。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是其实我已经自己建立了一份侧写。跟他们的两相比较一定会很有趣。”卡萝试着保持轻松的语气,但是东尼仍然听出她想被称赞的希望。这反而让他对于下一刻必须说出来的话感到更尴尬。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瘾君子,如此一来,遇到类似这种时候,他的手与嘴巴就有一些事情可做。
东尼用手抹了抹脸,“卡萝,我得告诉你,我想你可能是在浪费时间。”
她不自觉地伸出下巴,“为什么?”虽然语气平和,但是这句话本身就充满了挑衅意味。
“意思是,我觉得你的火灾案件不属于任何已知类型的连续犯罪。”
“你是说它们不是连续纵火案?”
在东尼能开口回答前,沉重的敲门声突然在小屋里回荡。卡萝吓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溅了出来。“你有访客要来吗?”东尼问,并且转身看着漆黑的窗外,查看黑黝黝的外头是否有人。
卡萝说:“没有啊。”她跳起身,越过房间来到石砌小门廊上厚重的木门前。当她打开门,一阵夹杂着河川淤沙的寒风吹进屋内。卡萝一脸吃惊。东尼自她身后瞥见一个高壮的男性形体。“吉姆,”她惊呼道,“我没想到是你。”
“今天下午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是泰勒侦查佐一直借故搪塞。所以我想我或许也可以直接冲到这儿来,看你在不在家。”卡萝退后几步,潘德伯里则跟着主人进到屋内。“喔,对不起,你有客人啊。”
卡萝说:“不,你来得正是时候。”她挥手示意潘德伯里到炉火前,“这是内政部的希尔博士,我们正在谈纵火案的事。东尼,这是吉姆·潘德伯里,赛福德消防局长。”
东尼伸出的手被对方紧紧一握,磨疼了骨头——一个充满竞争意味的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他温和地说,拒绝了这个竞争的邀请。
卡萝说:“东尼负责指导在利兹新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
“那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潘德伯里将双手伸进为了赶流行而故意穿得有一点过大的警用雨衣,捧出一瓶澳洲希哈红酒。“乔迁之礼。现在我们可以配着一点轻松的润滑剂,一起讨论这个纵火狂啦。”
卡萝拿来酒杯、拔开软木塞,为自己与潘德伯里倒了葡萄酒,东尼摇摇手中的杯子,示意他要继续喝啤酒。“东尼,你的小研究员们可以告诉我们些什么?”潘德伯里问,同时伸直修长的双腿,尼尔森因此不得不移往他处。猫咪恶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卡萝旁边的椅子上蜷成球状。
“我想没有什么是卡萝不能自己想出来的。问题是,我认为他们所做的分析其实无关紧要。”
潘德伯里的笑声在密闭的小屋里显得过于大声。“我有没有听错?一个侧写师承认那些分析只是一堆狗屎?卡萝,你有把这话录下来了吗?”
东尼纳闷自己究竟还要多少次礼貌地微笑面对他人对自己一生志业的诋毁。他一直等到潘德伯里的笑声缓和下来后才开口。“你会用螺丝起子把篱笆桩钉入土里吗?”
潘德伯里歪着头说:“你的意思是,犯罪侧写不适用于这个案子?”
“这正是我的意思。侧写适合用于犯案动机达到某种精神异常程度的犯罪行为。”
“意思是?”潘德伯里问,收起双腿,身子前倾,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东尼完全点燃了他的兴趣。
“你要听第三十二版教学大纲上的说法,还是完整的授课内容?”
“你最好给我一个白痴入门版,我只是一个消防员。”
东尼用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这个反射动作总是让他看起来像卡通里的疯狂科学家。“好的。全国多数犯罪事件若不是与帮派有关,就是一时冲动或是由于酒精与药物的影响所犯下的错误,又或者是综合了上述种种原因。犯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索求现金或毒品、帮派寻仇、终止一个无法忍受的行为。少数犯罪行为具有更强大的动机,衍生于罪犯内在的心理冲动,某种力量驱使犯罪者进行一些对他们而言是种‘终了’的行为。犯罪行为可以很琐碎而无害,例如从晾衣绳上偷走女性内衣,但也可以严重到连续谋杀。连续纵火便属于后者。
“而如果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个连续纵火犯,我会第一个挺身而出为心理侧写的价值做辩护。但是诚如在你抵达前我才跟卡萝说的,我认为出现在赛福德的不是单纯寻求刺激的一般纵火者,他也不是为了钱而纵火。你们遇上的是一头掺杂着各种颜色的野兽,或说是混血比较恰当。”
潘德伯里看起来并不信服。“能告诉我们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东尼说:“我很乐意。”他靠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让我们先来排除受雇纵火者的可能。这些火灾当中的确有少数案件或许让大楼拥有者如愿获得大笔保险金,但是在多数案件中,受害者似乎并没有因火灾而获利。大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火灾造成的大麻烦,在一两个案子里则对生意造成实际伤害或影响了小区里的部分区段。这也不是怀怨纵火。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没有人有理由跟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建筑过不去。除了均为夜间纵火,还有地点都是废弃空间之外,当中完全没有共通性,所以我们也无法合理认为这是专门收钱纵火的人所为。两位同意我刚刚讲的东西吗?”
卡萝弯腰拿起葡萄酒,再为自己添了一杯,“我没有异议。”
“如果受雇者犯案的动机不单纯呢?如果他有时受雇于帮派,有时受雇于心有恶意之人呢?”潘德伯里顽固地问道。
卡萝说:“依旧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我的团队几乎一开始就排除这是为钱纵火的可能。所以,东尼,难道没有可能是某个情绪激动的笨蛋为了好玩而这么做吗?”
“我的推论也有可能是错的。”东尼说。
“喔,是啊。你的过往纪录里满满的都是错误呢。”卡萝开玩笑挖苦地说。
“谢谢你的赞赏。以下是为什么我认为不是疯子所为的原因——全部的火灾都经过精心安排。在多数案件里,火场几乎找不到鉴识迹证,只能辨识出起火点和燃烧路径,并且采集到微量打火机油的残留物,也没有强行进入的现象。如果不是因为在较短的时间内突然密集出现这些火灾,很有可能多数案子会被视为意外或人为疏失而销案。虽然精心策划的纵火显示这些火灾为专业纵火者所为,但是我们刚刚已经基于其他理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东尼拾起先前掉落在椅子旁的纸张,并且快速地看了一眼他的笔记。
“所以说,我们的嫌犯自制而有条理,纵火犯几乎不可能是这样。他用自己带去的一些物品纵火,同时也利用现场可得的材料作为辅助。他知道自己在干嘛,然而没有迹象显示他的纵火规模有从小演进到大的模式,例如从垃圾场、花园小屋、建筑工地的小火灾变本加厉变成现在的样子。
“接着你们得考虑到,多数纵火犯是有动机的。当他们纵火时,通常会留在现场**、撒尿或排便。这些案子的火场并没有找到这类迹证,也没有色情物品。如果他没有在现场,那他或许是在有利位置观看火场。同样地,没有气冲冲的民众报案火灾现场附近有人赤身露体。所以,又一个可能被推翻。”
“那时间点呢?”卡萝插嘴说道,“比起一开始,犯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不是连续犯罪者的典型特征吗?”
“对啊,所有关于连续杀人犯的书上都这么写。”潘德伯里补充道。
“这种特征比较不适用在纵火犯身上。”东尼说,“尤其像喜欢这种严重纵火攻击的人。作案的时间间隔无法预料,可能数周、数月甚至数年都没有进行大规模纵火。但是你们的确有一连串的火警,所以没错,这些火灾的发生时间也许能支持你们遇上了连续罪犯的想法。不过我并不是说这些是不同的人所放的火,我认为嫌犯只有一人,我只是不相信他是个寻求刺激的纵火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卡萝说。
“不管纵火的人是谁,他绝对不是精神病患。我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普通的动机。”
潘德伯里怀疑地问:“那么所谓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还不知道的。”
潘德伯里哼的一声说:“反正不重要。”
“其实,就某些层面而言的确不重要,吉姆。”卡萝插嘴道,“因为一旦我们确定这并非精神异常者基于个人特殊的逻辑而犯案,我们就能以常理推论出火灾背后的原因。而且一旦我们成功理清事情,嗯,剩下的就单纯只是警方的工作了。”
吉姆·潘德伯里的不悦与恼怒笼罩全脸,犹如气象图上的滞留冷锋。“嗯,除了从中寻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有人要放火。”
“喔,我不知道。”东尼稀松平常地说,几乎开始乐在其中了。
“赶快告诉我们吧,大侦探。”卡萝催促他道。
“可能是保安公司想借此推销减价的夜间管理人员;可能是火灾警示或洒水系统公司有营运困难;又或者——”他的语调上扬,并且对消防局长投以臆测的眼神。
“干吗?”
“吉姆,你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吗?”
潘德伯里先是一脸惊恐,而后看见东尼抽搐的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然后完全地解读错误。消防局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咧嘴而笑。“哈,我才不会上当呢。你故意讲这个话想让我生气。”他朝着东尼摇摇手指。
“如果你要这么说也无所谓。”东尼说,“但是你有雇用兼职人员吗?这个问题只是纯粹出于好奇。”
消防局长的眼神露出不确定与怀疑,“有啊,我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
卡萝问:“可以请你明天提供我他们的名字吗?”
潘德伯里的头向前一探,聚精会神地盯着卡萝严肃的脸。当他捏紧拳头时,宽大的肩膀似乎也为之扩展。“我的天啊。”他惊讶地说,“你是在开玩笑,对吧,卡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