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知,夏兹·波曼在利兹的公寓中遇害。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并非随机杀人。事实上,凶手甚至可能不是当地人。周六早上,夏兹人在伦敦,大约是她遭到谋杀前十二小时。我们不知道周六大约十点半之后,她去了哪儿或她见了谁。有可能当天稍早,凶手与她有所联络。”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跟踪她?”
“我想有人从伦敦跟着她回到利兹。”
这两者不太一样,但是米琪知道她没有时间争论或挑剔,“你希望有目击者出面?”
东尼点点头,直视着闪着红灯的那台摄影机。米琪能从自己前方的监视器看出他的诚心诚意。天啊,他真是一个天生好手,当他做出慷慨激昂的呼吁时,所有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我们要找周六早上十点半之后曾看见夏兹·波曼的人。她的外表十分突出,她有一双特别明亮的蓝眼睛,非常引人注目。你或许曾看到她单独一人,或者与凶手在一起,也许她正在为车子——黑色福斯Golf加油,或是出现在伦敦跟利兹之间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你可能注意到有人对她抱持不寻常的强烈兴趣。如果有以上情形,请与我们联络。”
“这是利兹警局侦查室的电话号码。”当监视屏幕下方出现跑马灯时,米琪插嘴道。她与东尼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兹露齿而笑的半身照。“如果周六你曾见过夏兹·波曼,即使只是匆匆一眼,都请联络警方,告知他们。”
东尼补上一句:“我们希望在他再度行凶前抓到他。”
“所以如果你能提供任何协助,请不要害怕打电话给西约克郡警局或当地的警局。东尼,谢谢你到此接受访问。”米琪的笑容移转对着摄影机,因为导播正在主控室里怒吼。“现在,将镜头交给新闻编辑部,播报午间新闻快报。”米琪说道。
米琪靠向椅背,叹气似的大大呼出一口气。“谢了,东尼。”她拿下麦克风并俯身向前,他们的膝盖因沙发突出的角而碰到彼此。
“我才应该谢谢你。”当贝齐有效率地直直朝他们走来时,他赶紧说道。贝齐伸手越过东尼的肩膀,为他拆下麦克风。
“我送你出去。”贝齐说。
米琪站起身,“刚刚的访问很顺利。真希望我们能有多一点的时间。”
东尼把握机会说:“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餐。”
米琪说:“好啊,我很乐意。今晚你有空吗?”
“有,我有空。”
“那就今天晚上吧。六点半可以吗?我得早一点吃,还得主持这个节目。”
“我来订位。”
“不用。贝齐会处理,对吧,贝齐?”
这个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溺爱的表情,东尼想着,不过几乎转眼间又恢复成专业的面具。“没问题。但是我得让希尔博士离开了,米琪。”贝齐对他露出抱歉的微笑。
“好的。回头见,东尼。”她看着贝齐催促东尼离去,满心期待能向有趣的人请教事情。
耳机传来的疯狂抱怨声将米琪带回冷酷的现实,他们还得继续处理剩下的节目。“我们直接进到教室失序的新闻,是吧?”她从控制台抬起头说道,她的心思回到工作上,而夏兹·波曼已成为记忆。
卡萝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着下方的港口。天气冷得没有人在街上闲晃。户外的行人个个加紧脚步,连遛狗的人也是如此,她希望她的探员们能向这些人学习。卡萝拨通东尼留给她的旅馆号码。她想听听关于他上节目受访的情况,也急着想讲述自己目前的新消息。电话响了一会儿就被接起。“喂?”她听见东尼的声音。
“《摩根午间秀》蛮顺利的,东尼。你认为呢?你看到杰可那家伙了吗?”
“没有,我没见到他,但是我比想象中喜欢米琪。她是个很厉害的访问者,让你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然后顺手塞进几个古怪的问题。不过我还是设法传达了我想讲的事情。”
“所以文斯没有在旁边?”
“没有,他不在摄影棚里。但是米琪说她曾告诉文斯我将接受访问,所以我不认为杰可那家伙会错过今天的节目。”
“你觉得她晓得了吗?”
“关于我们怀疑她的丈夫吗?”东尼听起来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惊讶。
“关于她先生是个连续杀人犯。”他今晚的反应有一点迟钝,卡萝心想着,通常他若事前心里有谱,总能很快地理解任何对话内容。
“我想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如果她晓得,我想她应该不会还跟他在一起。”东尼听起来不寻常地乐观。以黑白二分法分类事情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文斯真的是个善于操弄的人。”
“他像丝一样滑溜。现在我们得等着看,让他如坐针毡要花多少力气。就从今晚着手——我要跟他太太出去吃晚餐。”
卡萝不禁感到一阵嫉妒的痛楚,但是她依旧保持语调的平静。这种事她已经练习多次了,“真的?你怎么办到的?”
“我想她真的对侧写很感兴趣。”他说,“让我们祈祷我能从她那儿挖出一些可用的信息吧。”
“你一定可以的,东尼。不过我想我们有个问题,关于赛门。”她简短地重述了她与约翰·布兰登的对话,“你觉得呢?我们是否该劝他自首?”
“我想我们应该让他自己决定。在这一切结束前,他很有可能再度坐在你的客厅里。这样你会介意吗?”
“我不认为那会是个问题。”卡萝徐徐地说,“我们讲的只是国家警察公告。不是各家报纸刊着他的照片,进行全国性搜索。嗯,反正一两天内不会变成那样啦。如果到下星期他还是没有回家或跟亲友联络,事态会更严重,如此一来,我们将必须说服他摆脱孤立的状态。”
“你认为他不会乖乖地走进利兹警察总部?”
卡萝嘲弄地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对于我们正在进行的事情,我想他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了。说到这儿,小队们的工作情况如何?”
卡萝告知东尼凯遍游各地访问悲伤亲属的事情。当她说到凯从心不甘情不愿的肯尼与丹妮丝·波顿夫妇手中取得照片时,她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猛然的抽气声。
东尼说:“狂热分子!”
“对不起,你说什么?”
“狂热分子,杰可·文斯的追随者。截至目前我去了三场他的公开露面活动,有几个疯狂着迷的人每次都会到场。只有三、四名。我马上就注意到他们。”
“你永远不会沦落到去领失业救济金的。你可以去当小区警卫赚钱呢。”她说,“然后帮站哨亭取名为疯子岗哨。”
他笑了,“重点是,其中两人在照相。这可能刚好给了我们优势。文斯很聪明,卡萝,他是我见过、听过、读过最厉害的凶手。我们得想办法比他更厉害。”东尼的语调轻柔但热切,充满了决心。
“我们是啊。我们有五个人,而他只能从单一角度看事情。”
“你说得没错。明天我会再跟你联络,可以吗?”
卡萝可以感觉到东尼蠢蠢欲动、想挂电话的渴望。她不怪他。对于东尼而言,米琪·摩根是个考验自身心理分析技巧的挑战,而他是个喜欢挑战的男人。不论是从她口中获得新信息,还是利用他们的晚餐之约引起杰可·文斯极大的恐慌,他都比卡萝能想到的任何人来得更有效率。但是她还不能让他离开,“还有一件事,纵火犯?”
“喔,天啊,对喔,当然了。对不起,有任何进展吗?”
卡萝概述了她队员的发现,简要描述了两名嫌犯。“我不确定现阶段是否要将他们带到警局问话,并且试着申请住家搜索令,或者安排跟监。我想还是先问问你。”
“他们的金钱都花在哪里?”
“布尔克利跟他太太喜欢做炫耀性的消费——新车、日常用品、商店信用卡。华生看来是一名赌徒,他想尽办法筹钱,然后再把钱交给赌注登记经纪人。”
东尼沉默了片刻。她想象他正皱着眉,一只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深陷的双眼随着思量问题的思绪,眼神逐渐深沉、飘离。“如果我像华生一样好赌,我赌布尔克利。”他终于开口说道。
“为什么?”
“如果华生真的是一个好赌成瘾的人,他会深信下一把赌注、下一张乐透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是有信念的人。布尔克利则不然,他认为只要能保持自己领先的地位,他就能透过某种普通而安全的方式摆脱这个烂摊子。但是不管我是对是错,将他们带进警局问话都无法让你得到任何结果。可能不再有火灾,但是没有人会因此被起诉。根据你告诉我的纵火方式,搜索令也帮不上忙。我知道这不是你想听的答案,但是跟监是把他们定罪的最好方式。而且你得监视两个人,以免我的推测错误。”
卡萝咕哝着,“跟监——警察最爱的工作,预算的噩梦。”
“你只需要涵盖入夜之后的时间就可以了。而且嫌犯作案频繁,所以事情也不会拖太久。”
“我想你这话是为了让我好过些吧?”
“我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啦。”
“好吧。这不是你的错。多谢帮忙,东尼。你该走了,好好享受晚餐吧。我要回家吃冷冻比萨,同时希望有赛门跟里昂的新消息。然后,拜托老天爷让我能早早休息。我要睡觉。”最后一个字听起来像个亲吻。
东尼呵呵地笑,“好好享受吧。”
“喔,我会的。”她热烈地保证道,“还有啊东尼,祝你好运。”
“没有奇迹,我只好勉强接受你的祝福啰。”
东尼挂上话筒的咔嚓声切断了卡萝想告诉他前几天自己做了另一件事情的机会。她无法全然理清是什么理由驱使她去做那件事,但是直觉告诉她那很重要。而她从过往经验里痛苦地学会,有时候她的直觉远比逻辑更可靠。某件事一直盘旋在她脑里,直到当天她在繁忙的事务中抽空打电话给全国其他警局。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希望得到关于最近少女不明失踪的报告。
“你要找迈克·麦可高文?就是他,坐在角落雅座的那一个,宝贝。”女酒保用拇指指了指说。
里昂问:“他喝什么?”但是女酒保早已转向另一名客人说话了。酒馆里略微忙碌,客人几乎清一色为男性。在这样的英国中东部小镇里,男人来此找女人消磨时间的酒馆,与来此逃避女人的酒馆,两者之间有明显的区别。能看出这间酒馆所属种类的地方,便是店外的大广告牌:“全天卫视体育节目、超大屏幕”。
里昂啜了一口掺有柠檬汁的啤酒,花了一点时间观察迈克·麦可高文。吉米·林登说这个人是杰可·文斯的媒体专家。吉米曾说:“迈克跟我一样很早就注意到杰可,这些年来写了非常多关于他的报道。”当里昂与麦可高文以前任职的报社联络时,他发现这名记者三年前已经被解雇。离婚,子女已长大并分别住在国内各地,麦可高文已经没有什么理由需要留在高消费的首都,所以就回到从小生长的诺丁汉郡。
这名前记者看起来有一点像讽刺漫画里牛津、剑桥大学的教授,而不像任何里昂所见过的全国性报纸新闻工作者。即使是坐着,依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他的个子很高。蓬乱的金灰色头发剪了个厚重、及眼的刘海,玳瑁材质的大眼镜与白里透红的肤色,让他看起来带有像亚伦·班奈特与戴维·霍克尼那样的男孩子气。他的大衣是那种过时而且还要等十五年才会重新流行的粗花呢布。这种布料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任何磨损的痕迹。大衣下他穿的是灰色法兰绒衬衫,并系了一条直条纹领带,领带打了一个结实的单结。他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角落雅座,专心地抬眼盯着五十六英寸的电视屏幕。现在正在播篮球赛。里昂观察的同时,麦可高文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一边将烟斗斗钵往烟灰缸里叩了叩,不假思索、机械地清理烟斗。
当里昂隐约逼近他身旁时,他的双眼依旧不曾自篮球赛上移开。“请问你是迈克·麦可高文吗?”
他说:“正是。你是谁啊?”当地口音与众不同。
“我叫里昂·杰克森。”
麦可高文快速看了里昂一眼,“跟比利男孩·杰克森有什么关系吗?”
里昂大为震惊,差点在胸前画了十字。“他是我叔叔。”他脱口而出。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头型一样。马帝·皮曼打破你叔叔的头颅时,我就坐在近台区。不过那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对吧?”这次的迅速一瞥,眼光十分机灵。
“我能请你喝杯酒吗,麦可高文先生?”
记者摇摇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喝酒。我来这儿是为了看比赛。我的退休金少得可怜。我装不起卫星电视也买不起这样的屏幕。我跟老板的爸爸是同学,所以他不介意我点一杯酒,坐在这儿消磨大半天的时间。坐下来告诉我你要找些什么。”
里昂听从他的指示,并且拿出警察证。他试着猛然合上收起,但麦可高文的手脚更快。“伦敦都市警部啊。”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操着利物浦口音的伦敦警察,跟一名住在最无望的诺丁汉郡的退休记者有什么关系呢?”
里昂说:“吉米·林登说你可能帮得上我的忙。”
“吉米·林登?我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啦。”他盖起警察证,将它滑过桌面还给里昂,“那么,你想知道一些什么关于杰可·文斯的事?”
里昂赞叹地摇摇头,“我从没说我对那个人有兴趣。不过如果那是你想谈的,请别客气。”
“我的天啊,这年头学校居然在教人做事含蓄呢。”麦可高文语带酸意地说,一边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斗。他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团青云,吞噬了里昂香烟的袅袅薄烟,“杰可应该做了什么事吧?不管是什么,你永远没办法逮到他。”
里昂依旧沉默,这样简直要他的命,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这个聪明的老浑蛋别想套他的话,里昂说服自己这么想着。
“我很多年没见过杰可了。”麦可高文终于说道,“他并不渴望看到还记得他四肢健全时模样的人。他讨厌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
里昂说:“你不认为他现在得到的一切是一种补偿吗?好的工作、赚的钱比任何理智之人所能花费的还要多、漂亮的老婆、像豪宅一样大的房子。我的意思是,有多少奥运金牌得主能过得比那样更好?”
麦可高文缓缓地摇着头,“若一个男人自认像神一样对自身的脆弱了如指掌,是没有任何事物能补偿他的。他的女人很幸运能脱离虎口。如果要某人为命运在杰可·文斯身上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时,她会是最适当的人选。”
“吉米说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杰可。”
“只是很粗浅的而已。我追踪他的事业情况,我访问他。我或许曾经有几次能一窥面具后的真面目,但是我不敢说我了解他。我想不到任何真的了解他的人。真的,关于杰可·文斯,没什么事情是我想说却没有写在报道里的。”
麦可高文再呼出一缕烟。里昂觉得那味道闻起来像黑森林蛋糕,全是樱桃与巧克力味,像是在抽布丁一般。“吉米还说,你会为你有兴趣的运动员做剪报。”
“我的天,你从老吉米那儿听到的事情可真多啊。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提醒你,他一向对黑人运动员抱有很高的敬意。吉米认为他们得比其他人更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起步的机会。我想他认为这种情况在警界也是一样吧。”
“又或者我只是一个跟他相谈甚欢的访问者啊。”里昂冷淡地说,“有机会让我看看你的剪报吗?”
“有特定对象吗,警探?”麦可高文试探地问。
“就看你觉得哪个对象比较有趣吧,先生。”
麦可高文双眼紧盯着球赛说:“像我在这一行干这么久了,很难挑出特别精彩的。”
“我相信你可以的。”
“这场球赛再过十分钟结束。或许你愿意之后再回来看看我的档案?”
半个小时之后,在麦可高文的双卧室连栋房屋中,里昂坐在其中一个房间。这房子竟能同时简朴又凌乱。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看起来仿佛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的破旧皮制旋转椅,与一张满是刮痕的暗灰色桌子。四面墙全部摆满工业用金属棚架,上面摆着无数的鞋盒,每一个盒子外缘均贴着标签。“这真是太壮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