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东方不亮西方亮

袅袅青烟穿过铜炉盖上孔洞,携着淡香丝丝缕缕升腾,在风中散逸。

凌无非坐在桌旁,右腕衣袖挽起,搭在桌角方方正正的软垫上。跳动的脉门一侧,落着两点极淡的红色印记,正是昆虫的颚留下的咬痕。

“是这伤痕,不会错了。”姬灵沨仔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的伤痕,点点头,一面回忆,一面说道,“这赤角仙来自西域,我只在书上看过,据说……角赤身褐,振翅无声,遭其噬咬,顷刻入梦,月余方能转醒。”

“可从我离开金陵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凌无非道。

“赤角仙只会令人昏睡,并无其他毒性。适才我探过你的脉象,恐怕……”姬灵沨说到此处,不自觉看了看沈星遥,叹了口气,道,“恐怕是因为情蛊。”

“情蛊?”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浮起错愕之色。

“蛊虫食毒而生,本身就是剧毒。此番外毒入侵,对它而言,便是威胁。”姬灵沨解释道,“情蛊发狂,在你周身气脉乱行,以致行气紊乱,冲破毒性禁制,令你提前苏醒。可也正是因此,引发了内伤。”

“那也就是说,他被困在山里那天使不出武功,也是因为情蛊?”沈星遥略一蹙眉,“情蛊躁动,可有征兆?凡是中了毒,都会如此?”

“也不尽然。”姬灵沨摇头道,“赤角仙之毒,虽于性命无碍,但能令人昏睡月余,毒性决计不轻。要只是寻常的蒙汗药,倒不至于如此。只是……”

“如何?”沈星遥眉心一紧。

“情蛊凶险,宋翊当初中蛊是何情形,你们当也知道。”姬灵沨道,“南诏地界,大多四季如春。这一回,想是因为地窖寒凉。情蛊自暖处生,当是因为畏寒,才不复躁动。倘若没有这遭,情蛊依旧没有收敛,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大惊:“那他现在……”

“赤角仙之毒不算难解,我有一方子,制成药丸随身携带,对大多毒物都有疗效。他体内毒性已有大半被情蛊抵消,只服一剂便够了。”姬灵沨说着站起身来,脚步刚一抬起又忽然顿住,道,“只是情蛊无解,终究会成隐患。你们往后行事,还是要多加小心,切莫大意。”

说完这话,她便取来一碗清水,从怀里翻出一只黑瓷小瓶,倒了颗棋子大小的黑色药丸在手心,仔细检查一番,将之丢入水中。

药丸“呲”地一声入水,冒出墨绿色的泡沫,打着转儿沉底,一晃神的工夫,已在水中消融,碗中清水也变成了浓稠的绿色液体,不断冒出泡泡,散发出浓郁的腐草腥味,与空气中缭绕的香烟混合,越发古怪难闻。

凌无非掩住口鼻,背身弯腰欲吐。

柳无相见状,不动声色拿起篾子,打开炉盖,轻轻拨灭了燃烧的香头。

“先把药喝了吧。”姬灵沨将汤药推到凌无非跟前。

凌无非一脸为难地端起药碗,目光略显犹疑,看向坐在身旁的沈星遥。

沈星遥略一颔首:“喝吧。”

凌无非无可奈何把碗端到嘴边,强忍着扑鼻而来的古怪气味抿下一口,下一刻便如遭了电击似的,飞快掼下药碗,两手一齐捂着嘴避免自己吐出来,几乎不可控制地弯下腰去,脑袋差点撞上桌沿。

“是有些难喝,你忍一忍。”姬灵沨一向是一本正经且温厚的性子,以至于安慰的言语也显得毫无说服力。

凌无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汤药,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过了老半天,才坐直身子,对姬灵沨问道:“你这到底是解毒,还是下毒?”

沈星遥端起汤药闻了闻,又一脸嫌弃地放回原位,神情越发复杂。凌无非留意到她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神色也变得轻松了许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端起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姬灵沨看穿二人神色交会之际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当即把到了嘴边的嘱咐咽回腹中。

这碗汤药不仅难喝,后劲还不小。凌无非才喝下没多久,便觉浑身经脉胀痛不止,脑袋也像塞了铅块似的,又沉又晕,连起身都变得十分艰难,只得由沈星遥搀扶,踉踉跄跄去往后院空屋歇下,一沾枕头便昏睡过去。

沈星遥拉过床头薄衾,盖过凌无非肩头,搬了张矮凳在床边坐下,看着他憔悴的模样,眼底的光点摇摇晃晃,缓缓坠入一片死灰。

门外,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摇摇晃晃定格在薄纱上,片刻之后,传来唐阅微关切的话音:“小遥,没事吧?”

不知怎的,沈星遥从这话音里,隐隐听出几分沧桑。

“没什么……他睡下了。”沈星遥说着,目光落在凌无非眉眼间,久久不忍移开,半晌,俯下身去,在他唇角一吻,心也跟着揪紧,隐隐发出刺痛。

她替他捻好被角,站起身来,转身拉开房门,走出小屋。唐阅微心照不宣地走在她身旁,来到溪边坐下。

山涧鸟鸣声歇,成群的兔子追着蝴蝶跑过花丛,转瞬在色彩斑斓的花丛间铺满一片白。

“瑛儿与我说了,”唐阅微轻轻拍了拍沈星遥肩头,道,“情势所迫,阴差阳错,这也怨不得你。”

沈星遥轻阖双目,摇了摇头:“我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曾经顾虑之事,当年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成为威胁。可哪里想得到,最大的隐患,竟是我亲手埋下的……”

“小遥……”

沈星遥双手环臂,低头埋入屈起的膝间,沉默良久,方沙哑着嗓子,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所有一切,都只关乎我,最后的代价却都由他承受……或许……当年真的是我太冲动了。”

她说这话时,双肩不住抽搐,却生生忍着,未发出半点哭声,再抬头时,已然红了眼眶。

唐阅微张了张口,本待安慰,却听到几声极轻的脚步,回头一看,却见柳无相不知何时已走到二人身后。

沈星遥察觉动静,转身朝他望来,神情仍有些恍惚。

“四年前,你被竹西亭拐去,我去光州寻他,为他开方调理身子,他便已告诉过我身中情蛊一事。”柳无相道。

“他早就想解开情蛊?”沈星遥愣了愣。

“那倒不是。”柳无相道,“他那时以为你身死,悲痛欲绝,又因秦掌门夜以继日的劝导陪伴,不忍寻短见。于是便问我,倘若能寻个法子,令情蛊发作,是否便能顺理成章追随你而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要情蛊发作,须得让他放下你,但若真能放得下你,他也不会再生死念。”

“此事便是个悖论,他一心寻死,又怎么可能割舍得下这份感情?”柳无相说着,抬眼望向远天,看浮云流转,摇头笑叹,“到底是年轻人,儿女情长,牵肠挂肚。如此恩爱,也算是一桩美谈。”

“柳叔……”沈星遥站起身来,“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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