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宋濂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一副猴急的样子,朱允熥不由得心中好笑。
他并未急着答话,而是拿起了那只盒子摆在了宋濂的面前。
“做学问没有一副好眼睛可不行。”
他笑着说道:“我看宋大学士近些年眼睛好像不太好使了吧?”
宋濂有些莫名其妙,心说我问你下一句诗是什么,你却说我眼睛不太好使了,难道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却只见朱允熥从盒子里拿出了两块水晶,递到了宋濂的面前。
“试试吧,这是我为宋大学士量身定做的眼镜,有了他,您老看字可就不那么费劲了。”
他说着从书架上拿起了一本书摆在了宋濂的面前,指了指对方手中的水晶片道:“您试试看。”
宋濂将信将疑的把镜片凑在了眼前,瞬间张大了眼睛。
只见那些小字一个个清晰无比的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这在以前根本就无法做到。
他忙不迭的又举起了另一块镜片放在了自己的眼前,嘴里连声惊呼道: “好好,果然是好东西。”
朱允熥将手里的书前后移动,冲着宋濂问道:“您觉得在哪个位置最合适就说一声。“
“再往后点,对,就是这里。”
宋濂随着朱允熥手里那本书的前后移动,最后确定在了一个位置上。
朱允熥从宋濂手里拿过水晶片,仔细观察起来,最后拿起手中的毛笔,在镜片的某个地方点了点,嘴里自言自语道:
“这里再来薄点,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说完之后,他又拿起了一个镜架,架在了宋濂的鼻梁上,然后比了比大小,又取下来,同样是毛笔在上面勾勒了几笔,这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五天之后,待我将这东西做好,您老看东西就再也不用吃力了。”
朱允熥说着,将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回了盒子里。
宋濂吃惊的看着桌子上那只盒子,迟疑问道:“这也是你发明的?”
“这叫眼睛。”
朱允熥点点头道:“镜片是水晶的,我已经磨了十五天,镜架是让工部的能工巧匠用银子打造的。”
说完他敲了敲盒子,有些惋惜的念叨:“可惜没有合金和树脂,镜架的刚性不够,很容易变形。“
宋濂听不懂朱允熥嘴里这两个词语,心中却着实有些感动,他慢吞吞的问道:
“这镜片你足足打磨了十五天?”
“那可不?“”
朱允熥指了指手边的一盒细沙说道:“我就用这东西加上水一直打磨,可费老劲了。”
宋濂叹了口气:“这东西好是好,但我不能要。”
“为何?这可是我为您老量身定做的。”
宋濂笑了笑说道:“小三爷送我这东西,不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开设那青楼学院吗?”
朱允熥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口中却是说道:
“其实青楼学院并非是洪水猛兽,宋濂老师博学多才,应当知道这青楼是何人所创吧?”
宋濂不加思索的点头说道:“青楼乃是被称作天下第一名相的管仲所创。”
“那宋濂老师自比管仲如何?”
朱允熥紧盯着宋濂问道。
宋濂断然摇了摇头:“管仲乃盖世奇才,宋某不如。”
“那既然管仲能做这个,你为什么不能做?”
宋濂有些愕然,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突然被朱允熥问起,一时间还真是不知如何回答。
朱允熥微微一笑说道:“宋大学士以为女人如何?”
这又是一个让宋濂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古代的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庸品,说白了就像个物件般,谁又会去仔细想这样一个问题呢?
却听朱允熥悠悠说道:“宋濂老师曾经在那篇《送东阳马生序》中提到自幼家贫,想必当年令母是极其辛劳的了。”
一说起这个话题,宋濂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了,仿佛陷入了回忆般沉默了良久,这才说道:
“若是没有母亲,宋濂断然成为不了今日的宋濂。”
朱允熥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女人生儿育女,又抚养他们长大成人,正所谓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她们着实应该令人尊敬,而不该天生就是男人的附属品。”
宋濂被朱允熥这些话说的脑子晕乎乎的,他觉得对,又有些不对,只得愣愣的望着朱允熥,弱弱问道:
“小三爷,你到底想说什么?”
谁知道朱允熥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问道:
“宋濂老师入朝为官多年,有没有仔细想过自己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这次宋濂没有再犹豫,而是很快答道:
“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让大明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天下苍生?”
朱允熥冷笑一声:“宋濂老师嘴里的苍生怕是只有男人吧?”
“放屁!”
宋濂拍着桌子叫道,他一再被朱允熥问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此刻再被朱允熥冷嘲热讽般的来了一句,直接爆了粗口。
朱允熥却不生气,呵呵笑道:
“那也就是说在宋濂老师的眼里,女人和男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了?”
“既然这样,那大明为何可以有国子监,却独独不能有供女子学习的学院呢?”
宋濂愣了愣,反唇相讥道:“小三爷,女子当然可以进入学堂读书,可你要办的是青楼学院,是专门为那些青楼女子开设的学堂。”
“青楼女子怎么了?”
朱允熥反问道:“莫非青楼女子就不是人?就不是我大明的子民?”
他盯着宋濂,一口气说道:
“宋濂老师口口声声说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在我看来,不过是叶公好龙,嘴上说说罢了。
当年管仲开设青楼,就是为了繁荣齐国经济,引天下名士和各路豪杰,自此齐国强盛,迅速成为了当时的春秋霸主。
而我们如今开始青楼学院,更多的是为天下那些苦命的女子们提供学习的机会,让她们学有所成,自力更生,不仅能够繁荣大明经济,而且能让她们生活得更好,”
总结完毕,朱允熥拍了拍宋濂,语重心长的说道:“宋濂老师,这才叫真正的心系苍生。”
宋濂陷入了沉默,朱允熥这番话明显有些强词夺理,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青楼对于拉动大明经济的作用虽然微乎其微,但不可否认,它的确能起到作用,这一点宋濂是认可的,否者当年管仲也不会干这种事情了。
另外一点,青楼也确实可以为那些苦命的女子们提供生活的场所,让她们过得更好,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的确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可他总觉得怪怪的,因为这完全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自己是当朝大学士,怎么能和青楼扯上关系呢?
一时之间,他有些犹豫。
朱允熥见到宋濂还在犹豫,立刻再次加上了一把火,缓缓说道:
“其实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原因,那就是为了大明的未来着想。”
宋濂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指着朱允熥笑道:
“小三爷巧舌如簧,我倒要听听,这如何又能与大明的未来扯上关系?”
朱允熥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想啊,青楼女子最终也是会嫁人的,也会生儿育女,若是她们都识文断字,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们的儿女是不是就可以从小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了?
如此一来,我大明整个国民的素质是不是就在无形之中提高了?大明的未来是不是更有希望了?”
宋濂哈哈大笑,指着朱允熥笑骂道:
“好小子,你莫非以为我大明所有女子都出自青楼?又莫非是以为只有青楼女子才能生得出儿女?”
“呃,这个?”
朱允熥有些脸红,心说这宋濂果然厉害,一眼便看穿了自己是在偷换概念。
不过他脸皮厚,立刻嘻嘻笑道:
“其实我也是为了您老着想。”
宋濂来了兴趣,调侃道:“我听着,小三爷不妨好好说说这如何又是为了我着想的。”
“那您想想,能进入青楼学院的,必定是花容月貌,每天看着她们是不是心情愉悦?
心情愉悦了,是不是对身体有好处?
而且若是有中意的,您还可以收为小妾,说不定还能给您再生几个儿子出来,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有道理。”
宋濂抚掌大笑,虽然知道这是朱允熥在胡扯,但想想还真是有些小期待。
自己这岁数了,也不求在朝堂之上有多大的建树了,如果能每天都在那温柔乡里读书育人,倒不失为一种惬意的晚年生活。
“您再想想,若是史书上在您的名字下面记上一笔:宋濂开创青楼学院,以大儒之姿教授天下女子,不计个人名利,开旧世之先河,其高风亮节灿若星河,乃忧国忧民之士。”
朱允熥再次怂恿,马屁拍的砰砰作响,听得宋濂一愣一愣的。
“开旧世之先河?”
他在嘴里呵呵笑道:“这句话倒是没错,不过那什么高风亮节,忧国忧民可就有点过分了。”
他想了想,点头说道:“也罢,明知这是一艘贼船,老夫还真想坐上去试试。”
朱允熥欣喜万分,打趣道:“你怕啥,好歹我也是堂堂的皇孙,而且这件事情陛下也脱不了干系,就算是贼船,也不是你一个人坐在上面。”
宋濂彻底被朱允熥这番话逗开心了,他拈着胡须,站起来走来走去,竟然踌躇满志的期待起那青楼学院来了。
“第一任院长我已经想好了,就让那天下第一名妓韩香担任,您老到时候做个......”
说到这里,朱允熥挠了挠头,一时间想不出个合适的头衔来。
宋濂瞪了朱允熥一眼,拍着桌子喝道:“你这是什么话,既然要做,自然老夫应该是那第一任院长了。”
“啊这?”
朱允熥愕然,讪笑道:“主要是您当院长不利于宣传......”
他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让一个白胡子老头当青楼学院的院长,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宋濂自然明白朱允熥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这才愤愤不平的喝道:
“罢了,院长我可以不当,但青楼学院的院碑上我的名字必须排第一。”
“那是自然。”
朱允熥立刻点头赔笑,暗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好家伙,这老头较起真来咋跟个孩子差不多?”
宋濂拍了拍桌子:“行了,既然你的目的也达到了,就不用再钓鱼了吧,快快把那后面两句说与我听。”
朱允熥不好意思了,立刻拿起纸笔,将那两句诗写了下来。
“化作春泥更护花。”
宋濂看着朱允熥写好的句子,摇头晃脑的念道,片刻后却是一拍大腿,连声赞道:
“妙,果然是妙!”
接着他又看向了另外一句:“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句虽然稍显直白,但却越看越有味道,直抒胸臆,倒是令人产生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他在嘴里念道,然后看向了朱允熥,似笑非笑道:
“小三爷果然诗才绝艳,这两首诗似乎是意有所指吧?”
朱允熥立刻冲着宋濂深深一揖,这才说道:
“老师今日所允之事,乃是对允熥最大的支持和爱护,我就像个小花骨朵,没有老师的呵护,我如何能开放成一朵大花?”
宋濂只感觉一阵肉麻,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小子脸皮实在太厚了,这么肉麻的话都说的出来?
“而且还喜欢装傻充愣,又是花骨朵又是大花的,就这水平怎么可能写出刚才那样的诗句?”
他心里想着,又指着后面一句问道:“那这句呢,你这里又会有何说道?”
“这句话是专门送给老师的。”
朱允熥抬手指着窗外的天空,叹息般说道:
“谁人不说人,谁人又不被人说?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只要活得无愧天地,又何必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
他转头看向了宋濂,认真说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宋濂呆了呆,仔细回味朱允熥这番话,心底仅存的那一丝犹豫顿时荡然无存,他哈哈大笑道:
“说得好!任尔东南西北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看着宋濂如此开心的模样,朱允熥如释重负,不由在心里叫道:
“我靠,终于把这老头给拿下了!”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绝对比得上卖拐的赵大叔了,这忽悠的水平连他自己都佩服得不得了。
一个时辰之后,宋濂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下人来报,说淮王朱允炆来了。
“他怎么会来,莫非是知道我答应帮朱允熥开设青楼学院了?”
宋濂在心中暗自猜想:“可是这怎么可能?自己前脚刚离开朱允熥那里,朱允炆就知道了消息,这也太诡异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亲自将朱允炆迎了进来。
“王爷亲自来访,可是有事要吩咐?”
宋濂恭敬的冲着朱允炆行了一礼问道,心中着实有些担心。
别自己前脚刚答应了朱允熥,这后脚上朱允炆就逼着自己不答应,那可还真难办。
朱允炆摆了摆手说道:“宋大学士是无需多礼,本王此来倒真是有事相求。”
看看,果然来了......宋濂心中苦笑,嘴里却是说道:“王爷有事尽管吩咐,宋濂自当照办。”
“那我就直说了。”
朱允炆说着坐了下来:“我此来是想请宋大学士帮助允熥开设青楼学院的。”
“啥?王爷你再说一遍?”
宋濂直接蒙圈了,他愣愣的看着朱允炆,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朱允炆叹了一口气说道:
“正所谓兄道友,弟道恭,皇爷爷经常教导我要爱护三弟,当日看着他在朝堂之上无人肯帮他时的样子,本王心中着实难受,所以特来求宋大学士能够帮帮他。”
看着朱允炆十分真诚的样子,宋濂足足愣了好几分钟,终于是搞明白了朱允炆的真实想法。
“呵呵,兄道友弟道恭?”
他不由得在心里一声冷笑:“明明是在推瞎子跳崖,莫非你真的以为我宋濂老眼昏花,是个瞎子吗?”
此刻的宋濂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朱允炆的用意他又如何能看不出来。
不过是想让朱允炆沉迷于青楼学院和青楼大会这些事情,从而成为众人眼里的笑话罢了。
这一招果然是阴狠无比!
可他又如何能想到自己竟然是真的想帮朱允熥开办那青楼学院呢?
.......宋濂差点笑出声来,顿时板起脸来,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以,老朽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伤风败俗之事的。”
似乎是早就预料到宋濂会有这种反应,朱允炆笑着说道:
“就算本王欠宋大学士一个人情如何?”
“这.......”
宋濂脸上露出了万分为难的表情。
他此刻也是演技在线,低头踌躇,却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显然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朱允炆上前一步,抓住了宋濂的手,再次真诚说道:
“今日相助,朱允炆绝不相忘!”
他此时自称朱允炆,而不是本王,显然是把宋濂放在了极高的位置。
朱允炆不是个傻子,肯定想到了宋濂绝对会猜到了自己此举背后的意义。
所以对明白人就得说明白话,他这句话里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那就是你今天帮了我,我一定不会相忘,
宋濂咬了咬牙,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重重的点了点头,握紧朱允炆的手,郑重说道:
“罢了,若不是王爷开口,老朽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答应这件事情的。”
朱允炆含笑点头,握着宋濂的手紧了紧。
片刻后,朱允炆回到了淮王府,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等候在此的众人。
“看来王爷果然是人心所向啊,以宋濂的智慧不会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还是答应了,显然是已经站在了我们这边。”
黄子澄笑着说道。
朱允炆沉稳的点了点头,颇为得意的说道:“宋濂是当代大儒的领袖,如果有了他的支持,本王再无所愁。”
众人连连附和,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笑声。
于是这件事情就变得极为滑稽了。
因为所有人都很高兴,都似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朱允熥在笑,朱允炆也在笑,宋濂更是哈哈大笑!
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