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侯宽成了落水狗

黄秋菊悄悄溜走,去找刘麦囤和刘汉山,他们两个都在凤凰坡种玉米。刘麦囤是第一个回到家的,看到院子里都是兵,捧着碗吃羊肉炖粉条。几个军官坐在凳子上,还美滋滋地喝着小酒,一副快哉美哉的神仙神态。

“我日你们八辈祖宗,谁让你们跑到我家嚯嚯的?”

刘麦囤那年二十刚出头,正是敢日天日地日鬼神的年纪。他是麦秸火暴脾气,发起火来六亲不认,光脊梁和你拼刀子,这脾气让他一辈子没少吃苦头。看到一帮兵在家里大吃大喝,破口大骂。操起院墙竖着的一把抓钩,直扑院落里那口冒着热气的羊肉铁锅。一个喝酒的上校军官站起来,他叫余富贵,是师长余万成的亲侄子。嘴里嚼着羊肉和鸡肉,“呃呃”的应着,旁边几个正吃饭的勤务兵扔下饭碗,就像刚才逮小鸡架势一样,把刘麦囤翻转胳膊摁在地上。

“妈的,胆子不小,你一个人就敢和我团司令部干。”余上校倒是身体挺拔,面相端正。他端着羊肉,握住油饼,筷子上还夹着一块鸡肉,那是一块鸡腿肉,油噜噜的,如触电一样颤抖着。

“这是老子的家,你们还有王法没有?”刘麦囤被摁在地上,扯着嗓子骂道。

余上校笑得六亲不认。他往院子里扫了一眼,看到西南角牛圈里的那头猛犸象。“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不光吃你的,喝你的,一会儿还要连人带牛一起带走。”

刘汉山回来了。毕竟年纪大些,他拉住余富贵上校的胳膊,笑道:“你是大官老爷,不要和一个小民计较不是。”

“你家小子胆子不小,敢和老子较劲儿。不过,这个二杆子劲儿我喜欢,是个当兵的好材料,这样吧,我不打不骂,让他给我走。先给我当一年勤务兵,经过三两次打仗不死,弄个连长营长当是小意思。”

刘汉山道:“跟着您老干,是他的福气。不过,这小子犯羊角风,不定时犯病,不能当兵打仗。还是留在家里,我看着他。”

上校围着刘麦囤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有没有病。羊角风不像其他病,能看出来。也不像残疾缺胳膊少腿,缺陷明显。刘麦囤根本也没有这病,刘汉山要不说这个病,糊弄不过去。

部队吃完饭开拔,他们要拉猛犸象。这头牛在刘家生活了十多年,已经成熟稳健。祂听刘汉山和刘麦囤的话,也似乎知道这些人拉祂走没啥好事儿,几个兵拉拽,猛犸象一动不动。兵用棍子抽祂,胳膊震得生疼,牛挠痒痒一般。上校抽出枪要毙祂。刘汉山看不得这头牛死在自己面前,眼里留着泪,把头贴在猛犸象的胸前,嘀咕说:“乖,跟他们走吧,兴许能多活几天。”猛犸象嚎叫一声,居然双腿跪在刘汉山面前,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疾步走出刘家大院。老牛被被套上炮车,轻松上路。

上校又看了刘麦囤一眼,不忍心放弃。说:“可惜了。你要没病,三两年就能当我的副官,说不定几年弄个将军当当,保你忠君报国,扬名立万。这样吧,你们家给我掏三百个大洋,放你一条生路。”

刘汉山掏了三百个大洋,给刘麦囤买了一条活路。

八十年代两岸三通后,最小的儿子刘虎子当兵探家,知道两岸三通后有人探亲回到大陆,建议刘麦囤出面,找蒋经国要账。不要钱粮鸡羊的钱,就要国民党陪刘家猛犸象。祂是刘家的镇宅之宝,国民党军队应该赔偿。

刘麦囤不敢,怕惹事儿,引火上身。后来马英九上任,刘虎子也冒出给他写信的念头,考虑到小儿子正在部队服役,是解放军现役军官,提这个要求会影响两党两军关系,背上破坏两岸统一的大罪,不值得。现在是***执政,这帮一夜暴富的无赖,肯定不会认账。可惜了那头猛犸象,报仇申冤也找不到人。

一个多月后,国军打了败仗,一个劲儿往西跑。行军都是夜间,衣衫不整,队不成型。车炮说不要就扔了,只顾逃命,不敢停歇。

后面追的是解放军。从前刘村经过时,走得急,跑得快,队伍不乱,武装齐整。有天中午,一支部队在村里休整吃饭,一个解放军的连长走进刘家。对刘麦囤说:“小子,快点给我们准备点吃的,我们要去追刮民党。”

刘麦囤爱答不理:“你追国民党,或是追狗屁党,与我有个蛋的关系。”

那连长一愣神,骂道:“你这小子说话挺刺耳乱心的,怪不得你们保长说你们家都是坏人。”

刘麦囤知道,这是马高腿在背后搞鬼。

这次把刘家抢劫一光,连一斤粮食也没剩下。连长走时除了邀请刘麦囤参军闹革命,还留个借条。上面详细描述了年月日借款借粮的数量,后来被我娘张大妮当成废纸,给闺女当擦屁股纸了。

豫东战役后,兰封县宣告解放,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张德祥走马上任,当了县委书记,庞媛媛当了武装部长。

张德祥两次找刘汉山,提出让他和自己搭班子,出任副县长,代县长行使权力。刘汉山从张德祥和庞媛媛的出身和做人做事中感受到,这些人靠不住。从陈桥兵变的宋太祖赵匡胤,到要饭花子朱元璋登基,给人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起兵造反的都是流氓光棍,翻身做主人后首先杀的是功勋近臣。自己和张德祥关系最近,知道他的底细更多,将来是第一个被清除的对象。与其将来翻脸成仇,不如趁早躲开。也许,这样还能保持一个朋友关系。

刘汉山真的是很聪明,看透了人间一切。没多久,张德祥开始铁腕治理,先是收拾以前的仇人,第一个目标就是老抬头目胡萝头。

胡萝头造成了惊弓之鸟,每天几乎不出门,在家带孩子做饭,一副天上逍遥神仙的日子。不过,他那双兔子一样的耳朵一直在感受着村外的动静,哪怕有毛驴跑过,也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到49年五月的一天,他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张德祥派武装部长庞媛媛带队,直扑胡萝头老窝韩相坡,要将老抬头目抓获。

侯宽现在是闲人一个,他不好意思在街里转悠,也没脸去别人家串门。那些同龄的男女,见到他话里话外要捎带几句刺激神经的话。侯宽不能还嘴,平时和他们骂大会习惯了,人家说你几句,你只能当玩笑话。否则,更没人搭理你。

韩耀先是和他骂大会最多的一个,这时候也是最能占便宜。侯看到侯宽井边打水,韩耀先似乎早在这里等他,故意大喊:“侯司令,你打水给你娘洗脚是吧。”

侯宽笑笑,不说话。村里人围上来,韩耀先更来劲儿。“你这司令当得不咋地,没给你寡妇娘找个老头。您老姨夫我还想沾光喝酒,我看这一辈子指望不上了,兰封县城你是回不去了。”

侯宽打完两桶水,扭头就走。韩耀先喊道:“不经玩,生气了,石磙大的一个大司令,针鼻大的一个心眼。”

敢这样明着贬侯宽的还有马高腿。在侯五婚宴上,马高腿喝点酒,借着酒力骂开了:“侯宽,你说你是个东西不,你当司令的时候,不要说左邻右舍沾光了,你亲爹死了都不发殡。现在不当司令了,你满大街找亲爹,猪狗都不认你。”

小傻三十七八岁了,看着缺心眼,最会狗仗人势,跟着他爹他哥欺负别人。他爹他哥在时,不敢把他咋样。如果他家里人不在,村里人操起棍棒砖头猛砸,傻三常常身上带伤,转脸又忘了是谁为啥打他。现在他看到侯宽,张嘴就骂:“候司令,我尻你妈。”

侯宽说你为啥骂我?傻三说你是司令为啥不给我买糖吃。侯宽说滚恁娘的蛋。傻三又开始骂,侯宽架不住一个傻子的胡搅蛮缠,赶紧走开。走得慢了,傻三跟在后面一直骂,直到进了侯家大门,有黄狗出来狂叫,才把傻三吓跑。

侯宽的狼狈境遇让他差点极度悲愤和羞辱,他只想在门口的水井投井自杀。过去常说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川被犬欺,侯宽切实感受到了这种境况的痛心疾首,直叹先人说的话太精辟,入骨三分。“这一辈子成了臭狗屎了,人踩你一脚的心情都没有,别说搭理你。”

没有地方可去的侯宽成了刘家的常客,时不时端点包子饺子红薯芋头送给黄秋菊。叫姨叫得口甜,似乎黄秋菊和他娘一奶同胞,甚至比他亲姨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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