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前世今生,她总和“新祀”这个日子纠葛不断,无论是前世里新祀来到这个异世界,死在新祀日,又重生在新祀日,还是此后诸多坎坷,千也的人生一直在围绕这它,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亦是如此。
凌云回来的日子亦与新祀有关,她承夜归来,在新祀日月交汇长明不灭的前一夜,启明每载最幽暗无光的夜晚。
离开三载,再次回到穹峰,她变得有些不同。原本中鬓幽蓝的元灵发不见了,她像被千也生生剜掉元灵的戍寒古一样,中鬓空无,连同化刃的发尾也都失了凌厉,苍白无光。
为了给川兮求得玉面,她失去了所有灵念,是遥岑午带她行通幽径连夜回来的。因为失去灵念,通幽径行速的劲风于她来说太过强烈,出现在狼堡的时候,她的脸是惨白的。
稍稍用力拍了拍脸,又将苍白的唇抿红,让自己看起来脸色红润了些后,她才抬步推开狼堡的大门。
狼堡内,川兮脸上灼伤已痊愈,她坐在幽灯下,长发如瀑流淌在身后,白衣如雪,颜若神祇,沉静淡然的不染纤尘。她终于又回到了她原本倾世无双的模样,又再不如旧年里那般空洞木然。
凌云心里那个不喜不悲万事如空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更为光彩夺目的高山贵胄。这些年岁历经坎坷苦楚,可千也的爱让她的灵魂回到尘世,她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会发光的灵魂。
是那个异世药灵让她重新焕发生机的,她带给她苦楚,更给了她爱。
凌云温了温眸子,莫名感动于她的变化。
“公主……属下回来了。”她一如当年的称呼她,又带了旧年里从不会出口的想念。
若是旧年里,她只会叫一句公主,而后等她开口。可而今,她说她回来了,带着久别的怅然。
川兮起身,先是勾唇朝她温温一笑,看到她中鬓空无的元灵后又怔住了。半晌,走到她身前,第一次被她如此对待,愣愣的半晌没有动作,反应过来后又赶忙退了一步,低下头去。
“别......让她生气。”她怕千也看到吃味儿,再迁怒公主。
川兮哑然失笑,收回手嗔了她一眼:“她若是这都吃味儿,怎会让我独自等你。”
凌云哑然抬头望向她,怔忪的冰色眸子有一瞬疼痛。不知为何,她在这番话里听出了临终会晤的意味。她让她独自等她,交代后事。
川兮见她已然想到什么,也不再调侃,只落了落睫羽,复又笑起来,面目轻松,“也别难过,能与她一同去了,于我来说已是最幸福不过。”
凌云抿唇,没有言语。
“这惶惶百载人生,五味皆品过,到头来还是觉得与她生死相依,才算得上最甜的果。”川兮拉着她走到烛灯前落座,看着她冷峻的脸端详许久,“倒是你,我是对你不住的。”
凌云想开口说什么,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了,“这许多年,也是没仔细瞧过你,细算起来,你也是我一手带大的,身上总带着我旧年里的淡漠疏冷,许是我关爱不够吧,千千的冷冽里至少因我的宠溺,带了高傲专横的脾气,可你......太过孤僻,这般可怎么寻得良人。”
“凌云无需良人。”她偏头看向烛灯。
“人生在世,总要体味一番的。我可不想当年冷情的我将你教养成的,是一个无情孤冷之人。”
凌云摇头,“是属下自己......”
“到现在了,还要属下属下的自称吗?我已不是国佑公主许多年了。”川兮侧身对上她的眸子,认打断了她。
“......表......表姐。”凌云嗫嚅半晌,才开口叫出这个从不曾说过的称呼。
川兮闻言,释然一笑,“往年里你不愿唤我姐姐,原以为是不想认,直到那年千千逼我嫁于你,我才知晓其中原由,”她握住她搭在桌沿的手,她失去元灵倒也不是坏事,本就是女子,当修赤幽暖灵,逆天的蓝色元灵让她的身子一直都是冰凉的,现下倒是温热了起来,“凌云,我不是你的良人,可这世界很大。早些年是我淡薄无心,看不出你的情意,耽误了你许多年,而今,我希望你能代我们看看新世,也......望你终得良缘。希望我没有耽误你太多年,让你错过你的良配。”
凌云沉默看着握住她的那只手,暖得她觉得有些烫。她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的话,却是在临别之际,说的,是她的姻缘。
半晌,她才缓缓点头,算是答应,“公主是否......还有嘱托?”她已下定决心随那人去,那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完成她无法完成的夙愿。
川兮摇了摇头,“已儿自有他的一生,兽族这边千千也安排好了,我的夙愿,就唯有你的幸福了。”
“凌云定会努力,公主......还是快些陪她去吧。”凌云说完,偏头躲开她的视线,起身要走。
又被川兮拉着坐下,“许久未见,多陪我会儿子吧,不然千千回来,最后这一夜我只有同她置气了。”
千也去了胥壬丘那里嘱托他好生守护蛮荒,羌狼族只剩了他一数血脉了,这个家最终也只有交给他。说起来他曾一度是兽王为千也定下了的夫君,要说她见凌云千也会吃味儿,那千也去见那个直到现在整个兽族都认为羌狼族要留后必定会嫁的胥壬丘,她才更吃味儿才是。
千也也想到了这一层,怕她心里不舒服,并未在胥壬丘住处待许久。
她于胥壬丘来说是幼时王命归属,可这许多年她太流离辗转,又一直为颠覆启明而费神累心,两人接触甚少,他虽在军中时长见到她凌世傲然的容颜,也不过仰望倾慕,他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她王榻上的人,也一直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烟蓝的尊贵。加之羌狼族不屑宵小做派,做不出时云予这等小人之事,他对千也,只有仰慕,并无野心。
他和千也的会面简单直接,他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也早就做好了为她守护蛮荒的准备,是以两人并未相谈多久。
其实也算不上相谈,她是他的王,也是羌狼族族首,他只是听令而已。
千也不过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只是路上遇到等她的遥岑午,被骂了一通才又往回走,这才耽误了时辰。
遥岑午等她一是因为她扶千璃做了兽王。自古兽王皆要诞下国佑公主,这就意味着千璃还要选夫,已经有了七情六欲的遥岑午自是气愤,朝她撒气。她只是笑笑,没有辩驳。
历经腥风血雨坎坷两世,就是为了颠覆启明古则,可旧时思维难以一时转变,许多人还下意识遵循旧历,她一个即将归殒的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过她相信千璃,也相信川已和弋久,这些身后事,就交由她们去操心吧。她命不由己苦熬这许多年,也该歇歇了。
遥岑午等她的第二个原因,也是她最想要知道的。这两世苦难,皆因祀兽而起,她要离世,也必要带着这害她无数的祀兽一起,也算是给她这个憾古的路,画上最后的句点。
凌云在玉渡神山见到过祀兽,不止一次。每载新祀日,祀兽从玉渡山巅现身,新祀日过,回到山巅隐去。
而这两载,它们吞噬了姑姑和曾经的弋久,每每新祀之日,步下山巅的脚步便迟钝了,好似在与什么作着斗争,挣脱束缚。
凌云和遥岑午都曾亲眼见过,也证实了她此前的猜想,祀兽不过三数。那么,除却吞噬姑姑和弋久三色流光的两数,还有一数是她的命数。
她不会让姑姑和挽怜又的孩子困在祀兽里,更不会让姐姐和她也被困其中,那就只有同归于尽。只有三数却能在一日之间审判诺大的启明,让这世间生灵以为它们数众繁多,可见其灵念高绝,她成活不得。她做好了准备。
她们做好了准备。
狼堡内,川兮感应到她已归来,转头望向狼堡幽暗厚重的大门。凌云会意,起身作别。
离开前,川兮上前,伸手拢了她入怀。广袖倾洒,将她一身玄衣照亮。
凌云只愣了一息,而后毫不犹豫抬手,紧紧回抱了她,埋在她颈间,湿了眼眶。
这个怀抱她幻想过无数次,一如幻想中的温柔遣眷,只是,是作为道别。
“谢谢你,公主殿下。”她埋在她颈间低语。
她一直是她的公主殿下,哪怕她辞任国佑,放弃公主尊贵身份,变成川洛引。她一直是她心里的川兮,那个救她于血浴疆场,给她安稳,陪她长大的公主殿下。
千也抬脚进门看到相拥的两人,撇了撇嘴,又迈步出去了。直到凌云出来。
“只是作别,别误会。”凌云行出狼堡,看到她负手站在羌狼石像下仰望幽黑无星的长空,淡淡道。
千也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我知道,无碍。”
她一身黛绿长衫,负手傲立于孤狼石像前,回身时烟蓝的长发泛着高贵无双的光芒。她站在那里,凌眉星目,是傲世凌绝的美。就连左眉似断非断的两条淡淡的伤痕都带着冷然绝美的模样。
这个与万儿七分相像的人,今世已与旧年里不同。当年万儿没有机会长大,原来她长大后是这般模样,足以配得上公主的容姿。她再不是那个单纯跳脱的十六岁孩子,会飞奔到公主怀里仰头朝她撒娇,将她逗到耳根绯红。她已足够拥她入怀,给她成熟的爱。
千也是长大了,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拥川兮入怀,只是成熟与否,只有川兮知道。
那个拥抱,她跟凌云说无碍,关上门后却是翻脸了,一声不吭直接将川兮抵到桌上,将她的双手箍到头顶,低头在凌云趴过的位置咬了一口。
不重,却也不轻。
川兮想要御发起身,她只摧动左腕那丝属于她的元灵发,就轻而易举的将她攒动的丝发压了下去。
连灵到而今,她已无需川兮放空心神,就能轻易御动她的元灵了。
她一头如墨的长发闪着烟蓝的光华,只一息之间就将她御起准备绑了这崽子的丝发压了下去,川兮咬了咬唇,看着压在她身上的人:“下去。”反了她了,自从自己发器听她的,这几日她都无法翻身了。
“不下。”千也磨了磨牙,低头在方才咬过的地方深深吸气。
川兮下意识仰起脖颈,咬了唇。
“知错了吗?”千也不紧床上翻身了,这气势也翻了,一副犯上的姿态。
“莫忘了,是我教养你长大。”
“那又如何,而今你是我妻子,不是夫子。”千也抬膝抵住她,伏在她身上挑了挑眉。
“千、也!”川兮红着脸佯怒,似娇又嗔。
“为妻在。”千也埋首,答的含糊。
“七……日了。”川兮忽的柔弱道。
七日了,她一直被迫为下,已七日未将这个狼崽子扑倒,看她冰眸含情,冷声娇言,带着上扬的调子喊她姐姐了。
千也叼开她衣带的动作滞了滞,转而回到她脸前,松开了箍着她的手,“今夜,你我平分。”她抚上她如玉的脸颊,柔声道。
“可算数?莫要诓我。”川兮拥住她腰身,助她贴近了些。
“一言九鼎。可是……”千也低头咬了咬她的唇,“姐姐抱了旁人,这第一轮,我得先来。”
她们谁都没有提及明日之事,好似这只是个平凡的夜晚。
又好似,抓住这最后的时光,一定要双双圆满。
黎明时分,一如当年川兮抱着化回狼身的小小狼崽时一般,她们一起坐在狼堡前的羌狼石像上,千也将她拢在怀里,两人安静的望向东方渐明的光芒,相拥着等待她们的宿世已安。
黎明第一线曙光映在脸上时,千也低头,在她耳边低低感戚:“姐姐,两世相恋,不够啊。”
不够啊。她如叹息般柔弱的低语,川兮瞬间红了眸子。
一滴粉色的泪划落,灼烧了千也左眉下的流沙痣。前世今生,她为她流过两次泪,一滴种在她眉间,一滴落入她心怀。
“千千,两世不够,我们有永恒。”她说。
东方渐明,第一声祀兽嘹鸣传来时,羌狼石像上闪起幽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