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难怪总觉得宸妃看起来,年纪似乎比皇上大些。”我听着玉棠讲话,双脚踩过早落的杏花却不自知。花汁碾碎,鞋底沾染芳香。
“宸妃娘娘去年便过了花信之年。”
我稍觉惊讶。原来只觉得她比翁斐大一两岁,竟不知她二十有四了。“那她还真是驻颜有方,看起来不过桃李出头的样子。”
踏入宁康宫时,本以为自己姗姗来迟,却不想太后还在梳洗。我才依着位份的顺序坐好,不多久太后便出来了。
瞧着方才穗欢在帘后张望,似乎是在等我到了才将太后请出来的。莫不是不想我因迟到被众妃说三道四?所以才刻意等着我?正分神时,却不想淑妃又开始借端生事道,“良妃娘娘真是有闲心呢。明知要来宁康宫温清定省,却还在御花园里迟迟吾行。半刻钟的路,走了一刻钟。”
我缓缓端起茶杯,以瓷盖拨了拨成色极好的云雾茶叶,反将一军道,“我以为淑妃走在前头没有看见本宫呢。既然是瞧见了本宫,却不下轿问安?咱们姐妹情深不在乎这些虚礼,只怕旁人看见了,又要给淑妃你扣上不敬不逊的罪名了。”
“你!”淑妃如今低我一等,太后又在面前坐着,她自然不敢造次。就算我今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只能吃了瘪往肚子里咽。quya.org 熊猫小说网
更令她猝不及防的是,太后紧接着也投阱下石说,“淑妃啊,你与良妃虽然同居妃位,但良字是在你之上的。良妃次次来给哀家请安都是以步当车,心意满满。怎么你还是不改往日的娇奢,每次出行都铺张扬厉,结驷连骑?大翁朝虽是休明盛世,但做妃子的也需知道礼奢宁俭 ,俭以养德的道理啊。”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姝环记住了。从即日起定会退奢还俭,多向良妃学习。”赵姝环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时认错自醒,态度异常端正。
我微微一笑,视线却落在了宸妃身上。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她不懂我别有意味的目光为何意。只报以一个良善绵软的微笑给我。
可惜,我已经不大相信这简单无害地微笑了。
连雨春去,石榴渐红。日子流逝得飞快,感觉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繁昌公主与驸马爷就已经抵达京城了。翁韫与木之涣先是去拜见了皇上,然后再是皇太妃与太后。与我相见时,是回京的第四日。
翁韫身段丰腴了不少,孕相明显,走路时由下人搀着,图个稳当。面如银盘,同样圆润了许多。
“这一路可辛苦?有了身孕还要长途跋涉,真真是叫人心疼。”我在漪澜殿门口迎她入殿。
“我不辛苦,走的大多数是水路。之涣为了照顾我迁就我,路程硬是多花费了十来天。”一年多不见,人非物是。纵使早听说我入宫为妃的事情,如今见了面,看我身着宫妃服制,翁韫还是不由震撼,“逢春姐姐,快与我说说,你是如何与皇兄结缘的?我在江浙听到你封妃的消息时震惊得不得了,早就好奇死了。”
我携她进殿,命下人奉茶。或许是有倾诉欲,又或许是觉得翁韫是个可信可靠且投缘的女子,然后我便将翁斐与我之间的始末长话简说了。翁韫听后,喜笑称奇,“原来皇兄与你的缘分竟始于江南!江南真是个毓秀之地啊。听你这么一说,我忽而对江南的朦胧远山与脉脉烟雨感到怀念了。分明才离开一个月!”
“公主,你是第一个知道我与皇上这段故事的人。旁人只以为皇上是出关迎接襄阳王归京时偶然将我搭救,说我借此机会近水楼台,附凤攀龙。他们误会便误会吧,我也不屑辩解。这尘世间最大的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把人往坏了想。若我非要解释我与皇上远在江南就相遇相识,恐怕他们又要说我不安其室,早就暗度陈仓了。这样一来,反而容易牵累皇上的声誉。”
翁韫郑重地点了点头,“逢春姐姐,你大可放心。我明白你的顾虑,会守口如瓶的。所幸啊,这些个如蚁慕膻的骂名只是暂时的,都逐渐过去了。现在民间百姓都在夸你仁慈淑德呢。”
“是吗?”我稍显心虚,捧茶掩饰。只怕盛名之下,难副其实。毕竟,那些个为百姓和家国积德累仁之事大多都是翁斐替我做的。得此宠爱,夫复何求啊!
翁韫点了点头,不禁叹道,“我这次回京,感慨最大就是人事的变迁。尤其是听说晋皇叔跟晟六哥因为一个妓子而惹非议,简直要我桥舌不下!”
“你才歇下脚,那么快就听说了?”
“昨日那群闺中旧友来状元府探望我,在我耳边絮聒了好久。所以我啊何止知道这个,我还听说叶知秋已有了身孕。她前些日子嚷着要跟六哥合离,但这几日好似又恢复了昔日的恩爱。谁知道这是不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呢?”
“怀...怀孕了?”算起来晟王回来是超过两个月了。如果有了孩子的牵绊,往后她与皇室的关系可就更难分割了。
“是啊。六哥还没有子嗣,叶知秋这一胎来得太是时候了。那个妓子至今都无名无分,以后就更别想了。据说六哥回京之后早就将那柳婉婉的赎金还给了晋皇叔,归还她自由之身。但那柳婉婉仗着自己是六哥的救命恩人,一直赖在晟王府不肯走,并且将六哥当成了她择人而事、侍奉终身的对象。”?
第120章
“听说晟王那正妻尹氏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种事情, 她能忍受?”
翁韫长吁了会儿,方回话说,“她对叶知秋早就恨入骨髓了, 能让叶知秋体会体会她昔日的紧迫危机, 何乐而不为呢?她尹家的权位固若金汤,只若她不再做失格之事, 晟王府正妃之位大约是不会易主的。”
与翁韫絮叨了许久,到中午饭点时她才惊觉时间匆匆,起身要走。我本欲留她用膳, 可她与皇太妃早就约好, 便只得婉拒。于是我也不多留, 只亲自送她到漪澜殿外。
殿外还侍立着三四个恭候她的随从。各个颔首低眉,纵使好奇皇宫是如何的富丽堂皇, 鸿图华构,也不敢打量张望。其中一个,我觉得甚是眼熟, 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翁韫以为我觉得她们作为侍女太过怯懦, 便解释道, “她们都是我在江浙买的家仆, 能留下来的,大多老实本分。但从没来过京城, 更别说皇宫了。所以恪守规矩, 不敢东张西望。”
送走翁韫,回了殿内, 玉棠领着宫人布置午膳, 然后为我斟了一杯小酒。她温声细语说, “娘娘, 这是密云桂花酒,皇上方才遣小康子送来的。可小酌一杯,用以怡情。”
桂花?桂花酒?脑海记忆闪现,模糊的音容遽然清晰!方才觉得眼熟的那个丫鬟,不正在江南驿馆里对谁都卖弄俊俏,四送秋波的碧秀吗?还真是天涯路窄啊。大翁朝二三十个府,三百多个州,偏偏这能碰见。
再去留藕园时,架子上的紫藤早就开花了。翁斐才与我坐下,抬头赏藤萝,小康子便端来了一打糕点。解释道,“皇上,娘娘。隔壁的教书夫子见咱们门口有马车的动静,便知是主人家回来了。遂送来糕点,以示睦邻友好之意。”
我笑了笑,夹起一块糕点,“暮春已去许久,杏花早该过了花期,竟还有杏花糕?”说罢,我便轻咬了一口,觉得口感绵密香软,然后夹起第二块,送到翁斐嘴边。他甚少吃甜食,但见我笑意绵绵,不忍拒绝,便张嘴应下了。
我借机道,“前阵子,花朝节过后的两天,臣妾忽然嘴馋想吃牡丹饼,便命人去御膳房取。可惜奴才却空手而归,说牡丹饼恰好都被宸妃宫里端走了。本来觉得遗憾,没想到今日杏花糕的香甜可口,滋润绵软,更合乎我胃口。”
“下次若再想吃什么,让御膳房重新现做便是。不必替奴才觉得麻烦。你是朕的良妃,后宫中地位仅次于太后。他们不敢怠慢你。”
我乖巧点头,又接着说,“宸妃似乎很爱吃洛阳牡丹饼。”
“她本就是洛阳人。年少入了宫,离乡多年。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缘故吧,多吃些牡丹饼也不奇怪。”
“是啊,人人都说秋风先瘦异乡人。但好歹,宫中来自洛阳的宫人也不少,同乡之间总能更好地扶持依偎。听杜欢姑姑说,早年间洛阳闹蝗灾,农民颗粒无收。当时还是御前宫女的宸妃将自己攒下的月例都借给了宫中同乡,让他们寄回家乡接济家人……”
翁斐闻言,第一反应竟是冷嗤。这事儿他当然知道。当年他还是太子,当地官员升迁在即,为了政绩好看,将洛阳蝗灾的消息被打压瞒报,隔了许久告御状的折子才被艰难呈上。
翁斐接着道,“蝗灾意味着没有收成,若朝廷和官员不施行帮扶政策,极易造成饥荒,出现民不聊生,千里饿殍的局面。朕记得,时任豫地的州官叫吴越蔷,为了一己私利,欺下瞒上不作为。而且此人贪赃成性,早已使洛阳粮仓虚空,蝗虫过境后只能勉强以麸糠应付灾情。他手下有个叫王三磊的小乡官儿,不愿与其同流合污。遂历尽千辛从洛阳到京城投递御状。吴越蔷害怕自己行径暴露,便命手下快马加鞭,赶先一步托了京中靠山想要将御状拦截.......”
我不禁感慨,“难怪有句俗语叫朝中有人好做官。那么,吴越蔷的京中靠山又是谁呢?”
“现在的户部左侍郎陆河。”
对我来说,陆河是个稍显陌生的名字,只隐约晓得他与卫国公府沾亲带故,是卫国公的小舅子。但户部侍郎的官阶品级,职司责任我却熟悉。绿蔓秾阴下,紫藤的颜色渐渐染上了翁斐的眸,他望着垂悬的藤萝,向我忆起了从前事端……
正所谓,官官相护,非钱不行。陆河收到吴越蔷的“孝敬”时,披露洛阳蝗灾、揭发检举的御状也已经送到了先帝案前,混在了堆积如山的奏章中,只待先帝将折子依序批阅后将它打开。宸妃本就是因吴越蔷的关系才能选送入宫,自然同恶相济,为他所用。于是与陆河内外呼应,趁着给先帝奉茶的机会,悄然将御状偷藏。然而,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宸妃的截胡动作,全然落在了御前总管张迎春张公公的眼里。
可惜张公公人老了反而手软心软,起了妇人之仁。竟试图给宸妃改过自新的机会,遂在皇上面前替她隐瞒,只私下小施惩戒便了事。先是让她将御状放回了御案上,又罚她将月例悉数捐出,拿去接济宫中同乡的亲眷,作为对灾民的弥补。收到捐款的洛阳籍宫人不知内幕,全都以为宸妃是心慈才会有善举。也正因此举,让先帝听说后,对宸妃另眼相看,以为她贤良高尚,而自己的儿子需要这样的女子在内辅佐,便将她赐给了翁斐。
宸妃原叫黄秾烟,虽无过人的才艺和长相,但自有一套立身处世的功夫在。她刚成为良娣时,喜好写字学习,待人圆通,加之又有好善乐施,贤惠正直的矫言伪行。所以起初翁斐并不排斥她。而且,她对赵姝环向来都阿谀曲从,甘居下流。如此,淑妃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了。
“朕最开始并不知道宸妃偷藏御状。直到张公公临终前,朕才悉知此事。可那时,宸妃才诞育不久的双生胎嗷嗷待哺,早离不开母亲。毕竟虎毒不食子,朕幼年时便经历过丧母之痛,自然不愿意让无辜的孩子重复自己的不幸。”
听完翁斐的话后,我大感震惊,但仍尽量不失偏颇的评价道,“若旁人听了宸妃发迹的缘由,或许一边不耻,一边艳羡吧。觉得她德不配位,可又嫉妒她因此珠光宝翠。臣妾认为,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一切乾坤未定,荣华得失无常。若这几年来宸妃并没有真心悔改之意,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可就没有张迎春公公这样的好心人和好运气了。只怕到头来,福不盈眦,一切浮华都是槐南一梦。这些年因此享的福,全都是要还回去的。”
说罢,我站起身来,不觉走到那池荷叶处。日光下,青翠浅绿,浓淡不一。凝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面庞沉静,心绪难辨。我问,“后来呢?吴跃蔷可伏法了?为何陆河还高居侍郎之位?户部大员自古乃治粟内使,可陆河反而贪财好贿,附下罔上,置百姓而不顾,实在是名高难副啊。”
翁斐亦跟着站在了我的身侧,目光则落在了栖息于荷叶下乘凉的红脊鲤鱼身上。长时间静谧不动的鱼儿忽然摆尾,荡起一圈圈涟漪,往事也随着翁斐的回忆渐渐浮开水面...
黄秾烟虽然将折子归还在了先帝案前,但终究还是留了一手,将它重新置于最底层,让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
第121章
见御状石沉大海般, 苦等消息多日且弹尽粮绝的王三磊又被吴跃蔷派去的手下几度堵截追杀,实在走投无路,遂做出强闯宫门的举动, 希望能引起天子注意。在险些被值守宫门的皇城守卫乱棒打死之际, 某些路过的贵卿大臣或漠然视之,或仍迟疑观望, 不敢上前。幸亏,一袭银白锦袍的少年恰好途径宫门,只轻轻一个命令的眼神, 就制止了守卫们施暴的动作。意识到眼前姿容清冷, 宛若天人的少年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王三磊强忍肝肺裂血带来的痛楚,艰难伸手拽住了少年的云锦衣摆……
当纤尘不染的衣裳染上了带着血泪的手印, 是王储与臣民的首次碰撞。
翁斐对那震撼心神的一瞬,永生难忘——
他着华服,寸锦寸金, 高高在上;而他大翁朝受灾的百姓, 民不聊生, 申诉无门...
如今, 吴跃蔷那顶乌纱帽早落地了。王三磊御状里的内容全是揭发他的,却根本不知吴跃蔷找了京官替自己消灾一事。而陆河听说先帝翁鄞得知洛阳蝗灾的事情震怒不已, 便见风使舵, 快马加鞭,将贿款主动上交到御前, 说是吴跃蔷派人强行塞入他府上的, 他假意收下赃款只是麻痹吴越蔷的戒备之心, 趁机掌握吴越蔷的罪证。然后他还声情并茂地痛斥了那些贪官的恶行...把自己行贿之事摘得一干二净。
“后来, 陆河自请去洛阳布施赈灾、安置流民了,全然一副心系民生的好官模样。而朕也主动请缨赶抵洛阳,审讯贪官吴越蔷,拿到他供认画押的罪状书,再进行监斩。也正因去了洛阳,朕才更加怀疑陆河在御前是狐狸哭兔子,假慈悲。”
“怎么说?”我听得入迷,赶紧追问道。
“他若心里没有鬼,为何几次三番派人将吴跃蔷灭口?这不是欲盖弥彰吗?多亏朕的护卫看管得严,吴跃蔷才侥幸多活几天。而且吴跃蔷一口咬定陆河多次收贿,只不过他在狱中拿不出证据,说证据在他府上。结果第二天他家就起火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亲眷也死了好几个,甚至都不用等抄家了。但后来,不知怎的,行刑前的最后一晚,吴跃蔷突然改了口供,将陆河的名字从罪状书中全部抹掉了。所以,陆河至今安然无恙。”
“我明白了,陆河去洛阳无非两个目的。一来装装样子,多做点功绩将功补过。二来,他不放心吴跃蔷,所以要跟到洛阳亲自解决他。那...王三磊后来怎么样了?”
“王三磊向朕求救后便撒手人寰了……”翁斐不由落寞唏嘘,“他被追杀后身上本就负伤严重,如果朕早一步路过宫门,他或许能活下去,继续做个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翁斐忽然抬眸看青天,为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但人过无名而悲叹。
“皇上你当时的出现是为豫地百姓亡羊补牢,及时止损。王三磊之死根本就错不在你。要怪就怪那个叫吴跃蔷的贪官草菅人命,要怪就怪户部侍郎陆河重赂轻民,要怪就怪……宸妃耽误了御状被发现的时间……”慢慢地,我语气减弱。皇上虽对宸妃厌弃不喜,但她好歹是两位小公主的生母...
本以为那青天之上,仅一只孤雁独行。却不想另有一鸿雁紧紧相追相随。一阵风吹,送它比肩之气。双雁并行,掠影云间,雍雍扬鸣音。目睹此景,翁斐忽而欣慰一笑,低头将我凝睇。
我亦回应起他,与他脉脉相顾。
隔壁院子忽然响起了朗朗读书声。过了许久,翁斐才牵起我的手,重新坐回了紫藤架下。
我回味着翁斐方才说过的话,不由纳闷地问,“可是皇上,你现在早已继位,根基稳固,又有大权在握。为何仍没有处置陆河?”
翁斐神色一黯,稍显无奈,“朝中势力复杂,环环相扣,官官相卫,这种事情绝不止有陆河一桩。若要连根拔起,势必会暴露党羽,牵扯太多人的利益,破坏其中平衡。所以当年,就算我回京后向父皇禀明了所有疑点,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皇还说,‘你看那陆河,虽然有行贿贪财的嫌疑,但他对豪民兼并的抑制、调剂余缺、权量市籴等等公务都能处理得面面俱到,很是出色。在没有证据给他定罪之前,那么他就是功大于过,仍然是可用之才。洛阳蝗腐案,就此尘埃落定吧。’”
一下子说太多话,翁斐唇干舌燥。桌上热茶已凉透,他喝着反而觉得痛快。饮完茶后,他接着寂寂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未登基时,说句不敬的,是不太认同父皇的君臣之道和制衡之术的。可自己做了皇帝才发现,许多以前不理解的事情,现在都能设身处地地体会了。当然了,朕并没有要姑息养奸的意思。只是很多事情,都需要时机。”
见茶杯见底,我又替他重新斟茶。堆砌于杯底的茶芽浸水后,旋转飞升,又鲜活明快了起来。我循循道,“这几个月,臣妾命杜欢姑姑暗中盘查才知,华章宫的小林子竟与宸妃是同乡。当年蝗灾,小林子家中饥苦,多亏了宸妃的月例周济……”
“你是怀疑中秋那夜的幕后凶手是宸妃?”
“臣妾不敢肆意揣测。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个小林子很是可疑,且无论他究竟为谁效力。之前淑妃与我被人设计推下镂月开云亭附近的深潭,不出一夜,负责传信的宫女华婳就被杀了。而小林子恰好是华婳的对食。再后来,在避夏行宫那会儿,也是小林子在暗中监视碧波轩。臣妾只是反推了一下,假设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海嫔,小林子又是华章宫的宫人,为海嫔所用,也不奇怪。又假设,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暗中一直在为宸妃效犬马之劳以报恩情,好像也说得通。”说罢,我作势要跪下,“请皇上宽恕臣妾这证据不足的臆测。臣妾并没有辱人清白的意思。”
翁斐速速将我拉了起来,“早跟你说了,在朕面前不准下跪。何况是为了两个不值当的人。”
一阵风吹,秾绿柔枝婆娑弄影,更吹落紫白藤萝点点碎花。翁斐替我将落在乌发间的花瓣儿掸掉,并就刚才我的猜测分析道,“海嫔为人是会耍些小心机,好行小惠,又自作聪明。而宸妃为人圆滑,处事低调,平时在明面上嫌少与人争锋。朕早心里有数,只是苦于证据不足。”
“皇上,臣妾倒是有个引蛇出洞的法子...”我想,还是先跟东家报备一下吧...
这躺出宫,我只带了玉棠与花囍随行。驱车离开留藕园前,我好心放了花囍半日的假,准她回刘府探望养母姜嬷嬷。
翁斐牵着我的手,扶我登上翠幄青绸车,并问:“今晚想吃什么?碧海楼的口味呢糅杂南方特色多一些,松露楼呢南北荟萃,菜单更广,只是菜色的精致程度上稍逊前者。”
“哪家更近些?”
“路程都差不多,但一南一北,方向相反。”他倚在车旁,颇有闲心的噙笑着,欣赏我犹疑不决的样子。
踟躇半晌,我答,“那便碧海楼吧。毕竟臣妾只是去下过棋,却没坐下吃过饭。”
护城的江水早已变暖,城中的槐榆也绿得蓊濛。马车一路畅行在长安飞花,京城古意之间。路过沧浪长桥时,忽然飘来一阵梅菜烧饼的香味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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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我嘴馋, 便央着翁斐让车夫停车,拉着他去了烧饼摊。
儿时行乞,常常有上顿没下顿, 每每路过卖烧饼的档口总会忍不住口角流涎。曾经还偷过两块烧饼, 分给浮萍。只是倒霉,还没来得及吞进肚子就被摊主给逮到了。浮萍倒是脚丫子快, 一下就没影了。可怜我那时才被穆师傅残虐过一顿,身上瘀伤阵阵,行走不便。被摊主一只单手就轻而易举地将骨瘦如柴的小身板拎了起来, 当街示众。
那时我已逐渐晓事, 慢慢有了知耻心。在路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中, 洪水般强烈的自卑耻辱像蚁虫一样啃噬着自己幼小而单薄的心。店主见我垢面邋遢,是个乞丐, 心生厌恶,最烦这种没爹没娘没人管束没人赔偿的种儿。于是骂骂咧咧,怒气更甚。幸亏路过一辆精美考究的宝马雕车, 见状停了下来。驾车的仆人说他家小公子愿意帮忙付烧饼钱, 叫摊主别为难一个小娃娃。
我没见车内的人长什么样, 也早忘了他当时的声音。只隐约从声线判断, 是个大不了我三五岁的男孩儿。他大概隔着车帘说过类似于“上街乞讨要饭本就可怜,若有父母庇护, 不愁温饱, 谁又愿意小偷小摸”的话劝慰店家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忆苦思甜后,我回过神, 见翁斐已经亲自为我买好了烧饼。又吹了一口, 盼它凉些, 免得烫嘴。
“店家说这是这饼的馅儿是梅干菜加五花肉的, 卖得最好了。你尝尝。”翁斐将饼递给我,又忍不住笑,“朕还是头一次在京城的集市上买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