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金刚干脆利落地斩杀了失控的即身佛，将还活着的不死虫重新收集到瓦罐中，勉强平息了事端。
剩余的即身佛也被重新放到御座上扶稳，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地上还留了几颗牙，无言地倾诉此地曾经经历的一切。
众僧虽然镇定下来，但是脸上神色各异。
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即身佛为何会离开御座，那些不死虫的行为简直像是被高纯度的变若水吸引一样，里面还混着敌我不分的无缘佛。冷静下来细想，如果不是刚才变若御子洒出净琉璃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后果不堪设想。
“请上师开示！”座元僧重复道。
无论如何，一年一度的盛大法会不能中断，这是传统。
“不急......”仙峰上人声音干涩地发出几声笑声：“众位即身佛惊扰法会，兹是罪过，但情有可原。今日之法会盛况，远胜往昔。”
僧人们不解此意，乃至面面相觑。刚刚连续发生的这些事，没有一件是以前发生过的。
即身佛暴走，变若御子赐下净琉璃，如今仙峰上人又言称法会盛况胜过往昔，
可法会还没开多久啊！
但是他们这些寺里佛法修为最高的存在都察觉到了，绝不是作假，难道真的是我们自身仍是肉眼凡胎的缘故，所以才发现不了？
座元僧合掌行礼，主动询问：“上师何出此言？”
“柏荣法师开悟了。”
仙峰上人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僧人们同时向柏荣的位置望去，正巧看到柏荣睁开双眼，还长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柏荣醒了。
但他想睡觉。
半年没刮的邋遢胡子，来到寺院后不学正法反而追求武艺，袭击猴子给寺院惹麻烦，法会上又怠慢上师，别人吟咒他睡觉。
对那些柏荣进寺时没有领略过他广博的知识面的僧人来说，随便挑两条就够把这个人赶出去了。只是仙峰上人为他作保说他开悟，其他僧人便不得不把他的种种作态往高明处想。
听闻中土有一些僧人呵佛骂祖，屡显狂态，但也不妨成为一代高僧，或许柏荣也是这样的僧人。
“柏荣法师得道之时，身体....散发异香，远离烦恼，入四禅天境界。只是你们修为不够，无法察觉。”仙峰上人耷拉着头颅，法冠几乎要平行于地面，但声音依旧清晰传出。
平田千岁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她死死盯着仙峰上人，意识到对方也已经发现了柏荣的御子身份，只是不知道为何要让其他人关注柏荣，又用得是别的一套说辞。
“是了，柏荣法师之前跟我说过自己在禅定功夫中也有钻研，恐怕正是得了禅宗功果。”和柏荣有过交流的智寰书记站出来道：“据他说，禅宗之人有臆一世悟一时的说法，今日入定能够开悟。想来也有正值法会，得到佛力加持的缘故。”
“哦，禅法——”
一众僧人纷纷表示理解，但不太明白细节。仙峰寺的法统如今已经抛弃太多修行方式，唯独持咒结印的法门还有流传，对于其他教派的修行方式都不愿去理解，也其实理解不了。
柏荣眨了眨眼，想要确定自己没有看见幻觉，而是真的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而且脸上还都是崇拜赞许的神情......
他稍微把眼睛瞥向平田千岁的方向，就看到少女用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朝自己挤眉弄眼。
好像不是幻觉。
仙峰上人干涩的声音再度响起：“既然柏荣法师脱离了....定境，不妨就....请法师先行为众人....说法。”
这是什么情况？
柏荣楞了几秒，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他之前想要帮助平田千岁让仙峰寺“安全”一点，为此找了不少苇名地区的民俗资料，还记忆梳理了许多故乡的信息，因此早已完善了一副说辞，如今正好可以用到。
“谈不上说法，只是我刚才悟到的内容或许能为诸位师兄弟的修行助益。”柏荣面目平静，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自信甚至略带傲慢的语气朝众僧侃侃而谈。
这般做派果然让这些思维早已偏离佛法的僧人们多了些信服。
开悟之人，面对他们当然有资格自傲。
“诸位师兄弟也知道，我初入寺庙之际，并未向诸位师兄讨教佛法，而是一昧学习武艺。这不仅有积累功德的考虑，也有担忧虫凭之术并非正法的缘故，”
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僧人们反而更加信任他，因为敢于这么说显然是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了。
柏荣接着说：“直到刚才，我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定境，突然醒悟到自己之前所犯下的种种过错，才知道正法就在这里！”
“不过.....”就在殿内僧人露出骄傲的神色时，他话锋一转，“我认为即身佛的修行方式仍欠妥当。”
僧人们变了脸色，即身佛法门也算是祖宗之法了，容不得外人诋毁。
然而柏荣的下一句话却消除了他们的怒气，还让他们差点笑出来。
“太艰苦了啊！”柏荣拍着胸口，整一副憨厚模样，他痛心疾首道：“而且还很费钱！”
这话算是说到仙峰寺僧人的心底去了。
拐卖人口要时间，还有失败的可能。暴露出来之后会降低寺庙的名声，来自香客的供养也会减少。而如果向外面买人口进来做材料，成本一下子就高上去了。失血过多会让材料死掉，感染也会让材料死掉，尸体堆久了出现疫病，关在同一间大殿里的材料就全死掉了。
除此之外，僧人们还要出资向苇名收购变若水，因为免费的变若水来源水生村如今面临了水源枯竭的难题，经过村子的龙泉支脉连种地都供不应求，没有余额布施给他们。
求道之路确实是如此艰难和费钱的。
“之前我也思考过一些关于这方面修行上的事，方才入了定境，这些事突然就能融会贯通了。”柏荣摊开手道：“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或许我们目前对变若水的应用走向了歧路。”
一鼓作气，再而衰，经历了柏荣前面的刺激，僧人们已经没那么容易被调动情绪了，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名僧人开口道：“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柏荣等的就是这一句：“在阐述为的观点前，我要问诸位一个问题。”
“龙神从何而来？”
龙神当然指的是樱龙。
而樱龙从西方来到苇名，这不是仙峰寺的众僧需要保守的秘密。
因此他们也这么回答：“西方。”
“再具体一点呢？”柏荣继续追问。
“百济？”这个答案并不肯定，说话的僧人甚至用的是问句。
“天竺。”这个回答自信满满，但对地理的了解较为浅薄。
“暹罗。”有点意思。
“吐火罗。”太西了。
柏荣赶紧揭晓谜底，再不说这群人要把他气昏过去：“都不对，是大明。”
“大明的龙为何会离开故土？祂在大明还能过得不好吗？”
这个回答让僧人们非常吃惊，僧人们的反应也让柏荣非常吃惊，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这个时代的人好像有不小偏差。
在这个时代，大明才是世界中心，是亚洲一众藩属国心中的至上宝地。只有外人想去大明，没有想从大明离开的。这是这个时代的常识。
平田千岁在众人看不到的时候抬起袖子捂嘴一笑，然后为大个子朋友救急。
“不要妄自揣测神意。”她冷冷道。
柏荣释放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决定事后多摘些柿子送过去。
“山不在高，有龙则灵。不是因为山河秀丽引来神明居住，而是神明居住的地方都会改变成山河秀丽的模样。”
“确实是这样啊。”仙峰上人也发出感叹。
柏荣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会为自己助阵。
“我回忆了过去曾看过的古籍，发现有几本书中的记载十分特别，串联在一起后，我终于找到了樱龙故乡的大概位置。”
“此言当真？”座元的眼神犀利起来了。
围在柏荣身边的僧人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东西厢的修行僧因为只听得到声音，也偷偷摸摸将蒲团向贴门的方向挪了位置，想要看清大殿正中的变故。
“当真。”柏荣认真道：“龙神的故乡应该是在丹水附近。”
“水出丹鱼，先夏至十日夜，伺之，鱼浮水侧，赤光上照如火。这是水经注中提到的奇异现象。各位有没有想起什么？”
虽然水经注是清朝的书，但不妨碍他拿到明朝唬人一跳。反正不可能有人声称自己读过所有古籍来打他脸。
其他僧人们还未反应过来，但法师们脸色都多了些变化。
摄取变若水的生物会变成赤目，鱼当然也能。
而且确实有这样的传闻，正是上一任书记记载了相关信息，并送进了藏经楼。
一位法师回忆道：“不错，水生村的一位施主曾提到过能双眼发出赤光的鲤鱼，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这也有可能是巧合，能发出赤光的东西未必只能是变若水影响的事物。”
“龙门在孟门山，河水向南流则是一个被称作鲤鱼涧的地方，再南流就是丹水。”
“《山海经》的西山经部分写道，‘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这个描述，我觉得很像苇名这一带大量生长的柿子树呢。”
柿子也是生长着黄花有着赤色果实的，稍微发生的柿子没有核，口感也像李子。
“《水经注》中又正好提到了丹水和昆仑的关系：‘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源，是谓丹水，饮之不死。’”
柏荣微笑着道：“丹水和变若水有这么多巧合，难道不是很奇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