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柏荣和半兵卫冲出屋子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那团气已经失踪了。
柏荣的视线扫过地面,但刚才窥伺的存在没有任何脚印留下。
“难道是某种野兽?”
半兵卫将断刀插入鞘中,看向矿山的方向:“不,是人。恐怕是高峰家派来的。”
“可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柏荣气急。他是打算勒索高峰虎道,但目前什么都还没做对方就已经防备成这副德行,要说未雨绸缪也太过头了。
“大概是冲着在下来的。”半兵卫低声道:“我仔细想了想,那个山人和野武士也起了冲突,但野武士肯定是高峰家的人。山人想要狩猎,只挑选手无寸铁的村民会更好。如果说高峰家在研究不死,而山人是侥幸逃出来后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做出反击,那这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高峰家要研究不死的话,在下这样的附虫者或许是好材料。”
柏荣点了点头:“明天我再去问问村长,拜托他再组建搜山队搜寻以前神隐的人的遗体。如果连衣物碎片也找不到,那你说的应该是对的。”
山人是第一个被判断为神隐的人,之后神隐的人事实上没人看到过他们的遗体。要是他们只是简单的被杀死的话,就算尸体白骨化,被野兽扯散,尸骸上的衣物布料也一定会留下来。但若是被囚禁在某处,遗体也被秘密处理掉的话,那当然什么也不会剩下。
柏荣很熟悉这一套流程,在仙峰寺他天天看。
“只是若是高峰家要研究不死,其中或许也有仙峰寺其他僧人的手笔,届时我不太方便出面,只能指望老先生你了。”
连这片地区的狮子猿山神都被感染了不死,那到处散播变若水和不死虫的背后势力定然所图不小。
“无妨。”半兵卫回头看了一眼光亮从草帘缝隙里冒出的茅屋:“好了,我们回去吧,不然他们又要担心了。”
他们回到屋内,玲又在为锅里添水,用木勺子搅拌将一开始撒下去的那点米煮成糊糊的样子,熬到米浆粘稠,自然看起来就更多些。
柏荣带来的羊羹饼点心被她小心地拿出来,每个人都分到些。
这种糕点虽说是茶点,但配粥应该也不错。
正吉看到他们回来,把脸从碗后露出来:“对了,我傍晚去找村长的时候,他说高峰大人又派了使者。说是一定要感谢你们拯救了村子,请你们去府上做客。”
柏荣和半兵卫的脚步同时停住了。
这个邀请属于是阳谋,如果高峰家真的在研究不死,骗半兵卫这个附虫者自投罗网是最廉价的阴谋,而柏荣大概率只是个添头。
尤其是上一次半兵卫已经拒绝过高峰家的邀请了,如此锲而不舍更显得可疑。
“承蒙厚爱,但还是算了吧。”半兵卫第二次拒绝道。
不提他自己的想法,如果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冲突,柏荣的计划也要流产。
“我也是。”柏荣坐下喝粥,把正吉挤到一边,一个赛两个宽。
“嗯嗯。”
正吉好像也没有意见,不过粥碗挡不住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是反应了内心的想法。
高峰家统治这个村子长达二百多年,正吉的祖祖辈辈都依附这个姓氏活着,因此他不能像外来者一样对高峰家的接触无动于衷,尤其是领主还可以随意调整赋税的情况下。
总是拒绝自己的领主可不是生活的好习惯,只是他也没有理由强求如师如父的半兵卫。
半兵卫看了看正吉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额头,不动声色地再次放下碗。
“正吉,你跟我来一下。”
玲看着他们出去,给柏荣打了一碗粥,眼神又移到门边上:“老爷子今天是怎么了?”
柏荣知道半兵卫是给正吉说高峰家的事,但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随口道:“大概是想教正吉以后怎么当家吧。再怎么说他的岁数也大了。”
“这么快!”少女手一抖,“他还不是很老啊。”
“......我是说正吉。”
“哦哦。”玲深以为然地点头,“那确实是,不过正吉其实已经很努力了。家里和村里动员的事都由他协调,长老们也信赖他。”
柏荣毫不留情:“在苇名,这点努力可不够用。”
不出意外,正吉一家的未来是他能一眼看到头的。他们受到环境和能力的限制不得不任人予取予求,不止是他们,附近的村子都一样。苇名还是内府都只会把他们当做维持战火延续的柴薪。
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非得有过人的力量不可。
但这同样也是最后的腾飞之机,等到瀛洲四岛统一,德川内府规定武家世袭,再想要凭本事混地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更加刻苦才行。”
玲怔了怔:“其实做个农民也挺好,”话一出口,她又低下头:“我这么说,法师一定会觉得我很没出息吧?”
“并不。与世无争是人的最高境界。”柏荣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可惜很多人不那么认为。当权力握在以战争为荣的人手上时,连呐喊也做不到的小民也只能随波逐流,被迫去适应那些规则。”
正吉是这样的小民,做到田村主膳侍将地位的半兵卫也跳脱不出去,到了晚年照样被年轻时犯下的杀业压垮,以为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一心求死。
这么一看,反倒是仙峰寺那些研究不死之术的僧人勉强能算超脱世俗,
世道殊途同归,柏荣更想见一见不同的景色,比如那些亘古长存,不受光阴摆布的存在......
“男耕女织自得其乐也好,只是正吉也有他自己的想法,要他忍受着家人永远在勉强能活的那条温饱线上挣扎,他也做不到。”
玲抬起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法师真是个好人呢。”
面对少女的赞扬,柏荣坦然受之:“那当然,贫僧慈悲为怀。”
......................
村里的夜晚因为饥饿非常难熬,柏荣又维持了在寺里的习惯,大清早就醒了。
吃过早饭,正吉跑去村长家处理一些关于搜山队死亡人员的后事,半兵卫也在练刀。柏荣思来想去没有打扰半兵卫,而是决定和玲到树林里采集点野果什么的,遇到可以吃的小动物也顺便超度一下。
“哎——法师也要去采蘑菇?!”玲挎着个篮子一脸惊讶。
倒不是说不行,但柏荣这两米左右的块头干着活似乎有点大材小用,而且也不像是会对这种工作感兴趣的人。
“我去看看有什么正吉可以吃的肉。”
还有我能吃的肉。
柏荣实在饿坏了,在仙峰寺好歹有蟋蟀和千岁神奇的米。正吉家的食物却一点油水也没有,伙食再这样下去别说战斗了,能站就不错了。
不过客人在主人面前说这种话不合时宜,他也只能委婉一些。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贫僧其实是来自大明的云游僧,对于此地的野味地材不甚了解,希望玲小姐能指点指点。”
这古代和现代不一样,离开城市基本上就是野外了,干粮永远是带不够的,没点知识还出远门容易饿死。作为一个五谷不分的现代人,他多少得学点辨别可食用植物、菌类的知识。而玲正是现成的老师。
“谈不上指教。”被这么正式的称呼,少女突然脸红起来了:“法师跟我来吧。”
柏荣也跨着个竹篮跟上去,当然还带着他的禅杖。
自从上次看到狮子猿上主留下来的巨大脚印,他就一直对这片山林怀有敬畏之情。树林里的每一声鸟雀鸣啼,每一株蘑菇和野菜都在他心中被赋予了神圣的色彩。
能够供养出那样的巨物,这片山林实在是了不起。其中的任何动植物存在都该为自身的高含糖或高蛋白感到骄傲。
没有它们,就没有山神。
一想到它们的功劳,柏荣感动的泪水在嘴里荡漾。
他希望自己今天至少要邂逅一只猪,再不济獐子也行。除了蟋蟀,他已经半年没吃肉了。
“法师,法师!”玲的呼唤声牵扯他回到现实,白皙的手上拿着一只伞盖浅棕色的平头蘑菇:“这个就是可以吃的,还有纯白色的大多也能吃,法师可以在附近先找找看。”
“嗯,我试试。”柏荣捏着篮子四处转悠。
然而这并不是个容易的差事,树干、腐土、落叶丛.....柏荣按着记忆中菌类可能存在的地点找遍了四周,竟然一个相似的蘑菇都找不到。
途中倒是找到过绿油油但形状一样的家伙,不过应该不能吃。
回到刚才的位置,玲也正巧姗姗走来,脸色也不好看。她的篮子里除了刚才展示用的蘑菇,也就多了三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新角色。
“这附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还是再往里走一点吧。”
神隐事件在昨天宣告结束后,村民们展开了报复性地采集行为,靠外的地方能吃的蘑菇几乎没有幸存者。他们现在其实已经比较靠内了,但收获依旧只有这么点。
“还是算了,今天就这样吧,”柏荣叹了口气:“你先回去,我在附近再找找可以吃的兽类。”
玲仰头看他:“法师认得路吗?”
“原路返回我还是知道的......”
柏荣突然不说话了,在他的眼中,一望无际的绿意里出现了三团气。而他的望气能力的最大范围只有一丈左右,这意味着气团代表的生物已经悄无声息摸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与他的观气视角对应的是,三个披盔戴甲的黑色武士从树林间走出来。
一人拿着弓箭,一人举着薙刀,一人拿着打刀。
为首者带着眼罩,半长发不羁地披下,眉毛是用颜料点出的圆点麻吕眉,属于贵族样式,相貌却十分凶狠,打刀只是垂在手里,但柏荣已经有下一刻利刃要杀上身来的逼迫感。
这人一出场就眯着眼睛观察柏荣头、心、肺的位置,杀意毫不掩饰。
柏荣的袖子被轻轻地扯动,他听到玲的声音,又凭借着气看到了她焦急的神情。
“我们快走,那个人好像是被半兵卫先生重伤的那名野武士。”
他摇了摇头抽回玲手里的袖子,丢掉篮子,双手紧握禅杖,面对三名武士摆出了战斗的姿态,随时准备出击。
“不,已经走不掉了。”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