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过了几天，天气渐渐转冷了，平田千岁没有再提起恢复饮食的事，柏荣也没有。
因为仙峰寺闭山，乱波众又被狠狠敲打了一番（物理），各个都有伤势在身，没法通过山道下山拐人，寺里难得清净了不少。
树底下的尸体腐烂得差不多了，大多已经白骨化，低级的修行僧们一批批地抬起尸体将他们扔下悬崖毁尸灭迹。
另一边由于缺乏实验材料，研究咒术的僧人们也开始偏重于讨论理论性的知识。
柏荣在寺中游走，确定了寺中僧团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团体。
佛门有二道二力说，说的是难行道和易行道，自力成就和他力成就。
这三个团体中的两极便是咒术法师与武僧。
法师认为只要自己研究变若水的力量，艰苦地探求不死就能抵达成佛的道路，走的是自力成就道路，对变若水的相关技术掌握最深。
而大部分武僧们没有那么多追求，他们希望能够通过为法师的研究护法积累功德，法师们成佛之后便能用佛力加持他们，救他们出苦海。所以武僧平时不修行佛法，也不掌握变若水技术的生产资料，走的是他力成就路线。
还有一部分和尚不高不低，他们的团体由一些经师和修行僧以及少量武僧构成，宽性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们渴望通过自力成就，但却被主流的研究排挤在外。偏偏这些人一直为法师处理后勤，他们控制着寺内的忍者乱波众，采买物资耕种田地，维护寺院的日常运行。
三种团体在物质上彼此需要，但精神需求却截然不同。
这种局势下，柏荣发现自己就算不插足，仙峰寺好像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自动解体。
“仙峰上人所说的无意义难道就是指这个？”
他不理解，还有点迷茫。
物质方向的统一和谐代表仙峰寺不会轻易爆发内乱，只可能在时间的催化下逐渐因为精神的背离而分化。一次短暂酷烈的袭击反而会使他们团结起来，因为人手缺失后他们在物质方面更加需要彼此了。
任何人的伤亡都会导致武僧的地位提升，法师的缺损会从经师中找大量替补，恢复上升通道后第三类团体也就不攻自破了。
也就是说柏荣原本的计划与他的目的相违背了，想要击垮仙峰寺，杀人时非得营造出意外死的假象不可。
柏荣有了新的计划，但这个计划需要仙峰寺加大研究的试验规模。
不过好在他已经有一个足够安全的项目可以替代了。
今天是九月十一日，而九月十九是观音出家日，由于仙峰寺主修以观音和阿弥陀佛为部主的莲花部，所以观音地位格外殊胜，寺内在最近十天都在准备法会的事。
这段时间会有很多凝结了深厚愿力的仪式器具在室外搬运停放，非常方便平田千岁为他提供视野帮助。
他再一次造访了奥之院。
就和过去半个月一样，少女穿着洁白的僧衣端坐在法堂中，双眼望着前方出神，不知道在通过能力看哪里的景象。作为寺中唯二的正常人，他们已经相当熟络，柏荣的到来完全没有惊扰到她。
法堂内部依旧只是空荡荡一片，墙壁上贴满了曼荼罗画像。
把这样可爱的孩子关在奥之院忍受孤寂，柏荣自认干不出这种事。
他打量着平田千岁，心生怜悯。如果他大学毕业后立即结婚生子，现在孩子差不多也该这么大了。
不过也还好没有结婚，有了家庭的羁绊，寻求超凡的梦想也会被束缚住。
“不可能，这...我不能理解...”平田千岁的声音在颤抖。
“你看到什么了？”
平田千岁猛地睁眼，上身向后一倒，看清熟悉的大胡子后才长出一口气。
她偏过头，语气不是很自然：“原来是你啊，没什么。”
“你的语气有问题。”
“真没什么。”
柏荣沉思片刻：“你想看倒立吗？”
“我是变若御子，请不要把我当成普通的孩子！”少女的倔强并不能换来想要的待遇。
“所以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虽然审讯已经结束，但是有一些乱波众因为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遭遇真的决定逃出仙峰寺。现在弥山院的持金刚正在追杀那些乱波众。”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柏荣虽然看不到，但也觉得解气。
人贩子没有被原谅的必要。
“不过弥山院是在哪儿？仙峰寺有这个院吗？”
“并没有，他们是收钱办事的僧兵，不过和仙峰寺也算是友盟。苇名那里也雇佣了他们，内府也是。如果金钱足够，想要雇佣他们就非常容易，他们甚至会在战场上与自己的师兄弟厮杀。”平田千岁对雇佣兵行情似乎十分了解。
柏荣看着这样的平田千岁，却是眉头一皱，心里担忧。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却在窝里蹲，平时书也不读，最主要的娱乐方式是看犯罪纪实，除了自己就只能接触到各种暴力犯罪团伙。这样下去，她的人生发展方向岌岌可危！
离开仙峰寺时得想办法带走她才行。
“那么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平田千岁看了看柏荣为难地摸着肚子，恍然大悟：“啊，原来是米又不够了吗？现在正好是丰收的时候，我这就给你一些。”
“不是，这只是我的个人习惯，并不是饥饿的意思。”柏荣立刻改摸胡子，踟蹰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平田千岁合掌颔首，表情宠辱不惊，仪态比寺里大部分僧人都要庄严。
“当然。”
“那么，请在十一月的时候告诉仙峰上人你已经恢复饮食，离开寺庙前我会想办法把你带出来，届时我会向库房提取一卷被褥带走，去掉里面的棉花后就能把你塞进去了，”
平田千岁的眼睛弯了起来，似乎很高兴：“难道你以为我是被囚禁着的？”
柏荣诧异了：“难道不是？”
“变若的御子虽然珍贵，但是却是由僧人们亲手造就，用来证明他们的研究方向是否有错误。有一个就能有第二个，而且我也没有能够威胁他们的能力，所以成为变若御子后，我甚至可以直接走出仙峰寺。”少女的表情依然恬淡，不像是在说自己。
仙峰寺为了确保造就出来的变若御子无法威胁到自身，因此在这方面的研究中只选用孩童作为试验对象。
御子会一直保持当前的身姿，所以孩子永远只是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离开这里？虽然苇名已经被内府包围，但对于你来说还是很自由的吧？”
柏荣不清楚平田千岁的极限所在，但如果她的身体可以一直维持像熊、蛇冬眠一样的低消耗状态，找个空水缸躺进去也能等到战争结束了。
然而少女抬起头，眼神中是一种柏荣无法理解的坚定情感：“我离开后，还有像法师一样的人误入此地该怎么办？长久以后，仙峰寺的恶名也会消逝，即使没有消逝，也一定有不相信或没有听过它名声的人路过。只有我在这里，才能用能力告诉接近仙峰寺的路人这里的真相，劝说他们远离这里。直到仙峰寺消失为止，这是我给予自己的使命”
柏荣怔怔地看着平田千岁，他此刻才相信世上真有菩萨心肠。
少女的神情陷入怀念：“而且仙峰寺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需要我的陪伴。”
“南无阿弥陀佛，愿死者得到安息。”他合掌念了一声佛号，不是因为自己信，而是为了生者能够得到安慰。
哀悼之后，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来的打算。
“其实我这次来是需要你的帮忙，我想要杀死一名即身佛，你知道他们的弱点吗？”
虫凭即身佛是仙峰寺目前外道成就最高的境界，在九月十九的观音法会上，所有修行有成的即身佛都会出席。
在现代，即身佛只是尸体而已，但在这里，他们却是不死的奇迹。
在法会上杀死这样一个奇迹，僧团的士气必定大减，他再想从中作梗就容易多了。
可惜和即身佛共生的蜈蚣体型太大，甚至能攻击到以即身佛身躯为圆点半径四米的所有范围，他连身都进不了，就别提杀死他们了。
平田千岁摇了摇头：“杀死即身佛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无论你想做什么，还是换一种方法吧。”
柏荣有了不好的预感，紧张地摸了摸胡子：“你是什么意思？”
“你对仙峰寺研究的不死有一定的误解，僧人们渴求的不死，是连将遭到杀害的可能性也包含进去的不死，而不只是延长寿命而已。”
少女指了指自己的颈部：“即身佛所拥有的，是即使是遭到斩首、打碎头颅的致命伤势也能恢复的力量。”
这下事情就很棘手了，柏荣提出了他想过最具有威胁力的方式：“如果用火攻呢？都烧干净的话，从灰烬里重生也不太可能吧。”
“火焰确实能烧死他们，但他们体内的不死虫也能够在火势变大前吐出毒液熄灭火焰。”
“先杀死那些蜈蚣也不行吗？”
“不死虫当然是不死的，而且一般的武器也难以伤害不死虫，”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柏荣不死心地问，少女的连续否定很打击他的积极性。
“确实存在可以斩杀不死的事物，但你没有办法利用。”
“说来听听也好，说不定以后能用上。”
说出这句话的柏荣惊讶地看到少女第一次站起来，向后方的曼荼罗画像走去，她双手捧起香案上供奉的一个长匣，转身回来放下，双腿又盘坐如初。
“这个是？”
“是名为拜泪的不死斩，真正能够杀死即身佛...还有我的武器。”
长匣的盖子被平田千岁拿开，里面的黄色绢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太刀。刀柄处用常见的黑色的细麻绳做了防滑处理，掉漆成斑驳赭色的刀鞘上绑着几圈红绳，看起来非常不起眼。
柏荣才伸手，就被平田千岁用力推开了手掌。
“能够斩断不死的宝刀也能更轻易地杀死一般人，这是一把拔不得的宝刀，试图令它出鞘这个举动必将迎来死亡的后果。”
“那还真是遗憾。”柏荣悻悻地放下手，就外表而言，他还真看不出来这把刀的威力。不过平田千岁没必要骗他。
不过......
“千岁啊。你这又能弄来珍贵的白米，又能弄来克制不死的武器，下次能不能再弄几十个武艺高强的侠客上山啊。有条件的话，复仇这种事对我来说也不是非亲自动手不可的。”
“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