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荣并不只是闲聊或夸耀,他只是向半兵卫传递了一个意思——不要试图去见其他的仙峰寺僧人。
想来求死之人也不会横生枝节,不过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险。
如果仙峰寺没能发生他许诺的改变,千岁大概会很伤心吧。
半兵卫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法师慈悲。”
柏荣余光里看到隔壁房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探头出来偷看自己,眼睛里满是好奇,时不时又看一眼纸包着的点心,似乎认不出那是什么。
他回头咧嘴一笑,吓得孩子啪的一下缩了回去。
“水来了水来了!”正吉跳着脚从后厨冲出来,手里掐着碗沿摇摇晃晃,里面的水几乎要翻出来。“好烫好烫好烫!”
柏荣赶紧伸手接过碗,他因为劈柴养了一手茧子,对温度的敏感性大大降低:“放凉了再端也没关系的。”
因为对方看起来年龄很小,他多少宽容了些。
正吉放下碗,还在用力甩手,好像这样能把温度甩掉一样。
“你姐姐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玲姐说要给我们做晚饭。”正吉抱怨道:“明明这里有这么多糕点可以吃还要坚持起灶,真是浪费柴火。”
柏荣轻推了他一把:“那你赶紧给她帮忙去吧,顺便告诉她,不接受退回的礼物也是客人的规矩。”
正吉苦着脸转身:“怎么一个个都这样。”
看着少年奔跑的背影,柏荣摸着胡子感叹道:“要照顾两个孩子,这位玲夫人还真是辛苦。”
正吉的姐姐玲也只不过是高中生的年纪,放在这个时代却已经结婚生子了。明明还是少女却必须背负操持一家的责任。除了要照顾才会走路的孩子,还有一个处于半大小子阶段的弟弟。
“其实正吉也有自己的担当。”半兵卫将自己的佩刀解了下来,横置在膝上。
柏荣被断刀吸引了注意力:“为何不换一把好刀呢?”
“主君所赐,不敢遗弃。”
“你的主君是哪一位?”
“田村主膳。”没有敬语,但柏荣能感受到语气中的尊敬。
这个名字柏荣听说过,每次提起都与苇名一心的传奇挂钩。
盗国之战正是苇名众从内府的手中夺回自己土地的战斗,当时率大军攻打苇名的正是内府主将田村主膳。结果战斗中被苇名一心逆迎大军而上,于万军丛中取走了首级,武器十文字枪则被一心赏赐给了如今苇名七本枪之首的鬼庭形部雅孝。
完全是反派的存在。
半兵卫扯了块布开始低头仔细擦刀。
柏荣面对当年盗国之战的亲历者,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我听说苇名一心是命令忍者引开了田村主膳的亲卫才赢得战斗的,不知是否是真?”
“谣言总是比真相更出名。”半兵卫擦刀的手一顿,“他几乎杀了所有亲卫。十一人亲卫中除了在下之外,只有另一个名叫岩本虎眼的高明剑客因为在之前与一心的决斗中陷入疯癫,狂呼着逃回了后方,因此在最后一役保全了性命。”
“真强啊!”柏荣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是很强啊。”半兵卫收起刀,“他背负的事物太过沉重,因此挥刀也格外有力。”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就在交谈间,女主人玲端着托盘从后厨出来了,把食物从托盘上取下放到他们面前。
“请慢用。”
柏荣端起碗看了看,稍微倾斜过来对着大门外比室内略强的光线一照,就看到碗里面蓝汪汪的一片。
“白米?不,是稗子粥。”
他突然感觉有些好笑,现代人推崇的绿色食品在这里反倒只有穷人会吃,潮流果然是一个大的轮回。
“是不合心意吗?”玲不安地朝他跪行两步。
“并不。”柏荣捏着这只对他来说仿佛茶杯一样的碗,一口饮去一半,脸上作出享受的表情:“真是香甜啊。”
稗子好歹在现代还有人喜欢,仙峰寺每日供应的麸子粥才真的是狗都不吃。
看到客人这豪爽的吃相,少女主妇不禁放心地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家里最小的孩子忍着恐惧走出房间,眼巴巴地看着舅舅和客人们吃晚饭,仅仅是嗅到空气中的香味他就已经忍不住了:“妈妈,我也要。”
他的想法也止步于想法,小小的身影只是站在门口,畏惧地看向围坐着的大人们。
“长吉,你已经吃过晚饭了。”玲起身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试着用温柔的语气讲出严厉的话,“先回去睡觉,明天才能再吃。”
柏荣吃了两碗便停了,转过身向趴在妈妈肩膀上的长吉招手。
“不要那么严厉嘛,小孩子就是饿得快,人饿的时候怎么能睡得着呢?”他拍了拍纸袋子,发出索罗索罗的响声:“而且我还带来这么多点心呢,放着不吃也只会坏掉。”
玲无奈地放下孩子,顺从了客人的心意:“好吧,过去吃吧,但是要说谢谢法师大人。”
“谢谢——”长吉张开嘴,露出还没换完的乳牙。
“去吃吧。”柏荣摆了摆手,笑着看小孩子迫不及待冲向点心、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心有所感:“正吉,你和长吉比起舅甥更像兄弟啊。”
这个跳脱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哎——我?!”正吉张大嘴巴,跳起来四处张望,想要寻找持有反对意见的同伴。
然而他的姐姐掩嘴轻笑,就连一直摆出苦相的半兵卫老爷子嘴角也有细微上扬。
“真的....很像呢。”玲扭过头去不看他,但肩膀抽搐的很明显。
“不是吧?”正吉的脸垮下来,这下更孩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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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彻底迈入夜晚前的一缕微光解决掉晚饭之后,柏荣决定和半兵卫聊一聊明天的安排,他已经有了十分细致的计划了。
在来铁口村的路上他思考过,能够掌握苇名最大银矿的望族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手下会拥有许多武力才是。在实施勒索计划之前他们就必须安排好退路,解除自身的嫌疑并且避免连累到正吉家是大前提。
柏荣认为如果能挑准高峰虎道单人或只带少数随从出行的时间通过飞鸟或者射箭的方式把消息传递到,让他把钱财埋在指定的位置就不错。
当然,高峰家是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们肯定会派人日夜监视那里。
这一点柏荣也考虑到了,但只要让半兵卫回城里再蹲一手苇名弦一郎,凭借高明的身手把证据悄悄丢到连亲戚也能毫不犹豫地杀害的年轻国主身前,涉及到城内安稳,这个证据绝对能把高峰家逼入绝境。
到时候高峰家忙着对抗苇名弦一郎和自保,没人再管他们这边的事,从高峰虎道那里勒索来的钱财就能挖出来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麻烦,不能让半兵卫拿着证据一开始就直接找苇名弦一郎要赏钱,那当然是因为苇名弦一郎能给的赏钱肯定不如高峰虎道为了保命送出来的钱多。
只是这个计划具体操作还有些地方可供商榷,半兵卫比柏荣的武艺高很多,或许可以积年武士的视角提供帮助。柏荣也需要熟悉这附近的路况,为善后做准备。
“明天到山里走走吧,关于之前我提到的事,半兵卫先生也可以随意提出自己的建议。”
半兵卫颔首道:“在下亦有此意。”
玲看了看柏荣的脸色,却因为夜色和盖住半张脸的胡子而看不出他的表情,她为难道:“法师还是不要往山上走比较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直藏在山上,今年有很多上山的人都遇到了神隐。”
柏荣转过头:“神隐?”
“就是失踪了。”半兵卫的声音在夜色中宛如鬼魅。“神隐不过是一种宽慰人的说法。”
所谓神隐,就是指某人被神仙精怪藏到了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比方说某个孩子失踪了,家人们怎么也找不到他,但心底又希望他还活着,于是就有了神隐的说法,希望他能有一天在神仙那里做客完毕回到人世。
南柯一梦放在日本就是很典型的神隐事件。
当然柏荣知道,就凭这个世界的尿性,神隐说不定也有真的。
“原来如此,那贫僧和半兵卫先生尽量在村子周围散步好了。”
“太好了。”玲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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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现代工业的污染,光线的穿透力格外的强,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蔚蓝的天空。
柏荣就是在这舒适的阳光下在村落旁的河滩上行走,与半兵卫讨论之后的计划执行事宜。两人并肩行走,僧人的巨大体型和半兵卫的浪人造型也引起村中居民艳羡的眼光,还有些顽童三两成团远远跟着他们。
为了让对话不被别人听到,他们沿着河越走越远。
“如果可以的话,在下建议法师再观察几日。”半兵卫扶着刀,眯眼看向河对岸的山林。“昨日正吉也和你说过了,前不久这里来了一群野武士。在下本来也以为他们是来乘着秋收完毕来抢粮食的,但他们的装备和武艺都不同寻常,个个装备完整的胴丸,而领头之人竟能使用六尺长的野太刀,挑选进攻的时机也不符合常理。”
“他们只是在对岸杀了几个人而已,但什么都没有带走。与其说是来抢劫,倒不如说是在被什么追着跑。而且那名野武士的首领还能娴熟使用苇名流的刀术。这让在下很难不怀疑他们和高峰家有关。”半兵卫仰起头直视太阳,眼中瞳孔毫无涣散感。温暖的阳关也稍微稀释了他一直以来的刻薄苦相:
“野武士们没有彻底消亡,如果组成阵法的话也能对我们造成很大威胁。但如果那个能令人神隐的存在一直潜伏在山上,或许拖得久些还能削弱不少他们的武备力量。届时再行动就能轻松得多。”
柏荣也试着仰头,但太阳让他别乱看,他不得不屈辱的流泪低头,用黑色袈裟的宽大袖子捂住乱花的眼睛:
“半兵卫先生言之有理,但如果制造神隐的家伙杀光了野武士后还一直堵在那里,我们岂不是一直无法接触到高峰家了?而且铁口村是高峰家的领地,派人杀死村里的人不是涸泽而渔吗?”
半兵卫的视线绕过柏荣看向一处:“此事的深处缘由在下也不甚清楚。不过野武士们和高峰家有勾连却是确凿无疑,他们带着的火把和油瓶都有许多剩余,因此不可能是翻山越岭而来,只可能在附近构建了自己的老巢。”
这附近都是山,补给不易,野武士又不抢劫铁口村的粮食,一副不缺吃穿的样子。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高峰家在背后供养他们。
这样一来,高峰家的兵力可能比柏荣最开始预设的还要多,一旦爆发冲突,纵然高峰家有心约束,雇来的野武士也可能肆无忌惮地报复村民。
这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