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一族是比苇名众统治这片区域更久的望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掌握着苇名最多的铁矿产地,但他们在苇名却备受排挤,也没有什么权力。
高峰家现任的家主是有着枪之高峰称呼的高峰比良近,如今却也垂垂老矣。
柏荣从孤影众尸体上搜来的书信则是来自他的儿子高峰虎道,而高峰家也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为了保住高峰虎道,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真令人头疼啊,想要把勒索信送到还真麻烦。”柏荣发现犯罪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
半兵卫转过身,直视柏荣:“其实在下昨天在城里询问过了。高峰虎道虽然在城里做官,但因为这几天突然染病,因此在家休息。”
“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半兵卫苍老的面容古井无波,似乎再稀奇的事也无法使他提起兴趣,“只是,我在和那一伙野武士交战时,伤到了对方首领的一条腿,挖去了对方副手的一只眼睛,如果是这样的伤势,回家休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死掉也不稀奇。”
“之前高峰家有让村子的长老通知在下去他们的宅邸做客,说是为了报答救助村民的恩情,但在下害怕多生事端,所以拒绝了。”
“原来如此,巧合太多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在苇名做官的高峰虎道当然能够使用苇名流的剑技,又在半兵卫重创野武士首领副手二人之后突然宣称抱恙回家,说不定对方就是来山里策划什么阴谋,被走入山中太远的村民发现后假装野武士想要灭口,结果被半兵卫阻止了,还留下伤势,不得不暂时退却。
“既然是这样的伤势,恐怕高峰虎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出门了啊。”柏荣感到心累,这下把勒索信送到真是难上加难,要是高峰虎道因为伤势过重或者细菌感染死掉了,那证据当然也就没有用了,他的....他想要的钱怎么办?
就当是为了我,高峰虎道,你不要死啊!
“两位!”
稚气未脱的声音,是正吉。
柏荣转头看过去,正吉正从树后走出来,但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好像在天人交战。虽说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对于自己想说的话似乎还是难以启齿。
他记得半兵卫曾向正吉藏身的那棵树看过一眼,该说不愧是高手么,对气的敏感远超过他。
回想了一下,从半兵卫发现正吉开始,他们没有说出太出格的言论,顶多是一些恶意推测而已。
不过就算是这样,偷听还真是卑鄙啊。半兵卫先生对正吉太纵容了一点。
“怎么了,大男人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柏荣踢了块小石头过去,小石头弹了几下滚到正吉的脚前。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正吉突然一下子涨红了脸,攥紧双拳向前几步。
“能请两位听一下我的请求吗?!”
“要说就说。”
正吉几乎是闭着眼睛吼出来的:“我想请二位加入搜山队!”
在昨晚,僧人的包裹散落开,他看到里面的盔甲和武器,意识到对方也不简单,于是重新点亮了希望。
半兵卫在杀败野武士的那一天在他面前展露了不死之身,但即使如此,面对太多敌手也力有未逮。但如果再加上武艺高强的高大僧人,或许就能真正解决神隐的现象。
昨晚的欢笑之后回到现实。半兵卫是武士,柏荣是僧侣,而他自己却只是连野菜都快吃不起的农民,没有多余钱财可以请动他们。
要说人情,反倒是自己欠了对方人情。
半兵卫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虽说姐姐想要照顾半兵卫先生的后半生,但对方其实也没有真正答应。而柏荣法师更是第一次来做客带来了他家靠自己永远也吃不起的昂贵点心。
无法偿还,也无力偿还。
即使是这样也想要让对方再度帮忙,正吉都觉得自己有够卑鄙。
“搜山队?那是什么?”他听见和尚问。
然后是半兵卫先生迷茫的声音:“在下也不知道。”
他赶紧抬头解释:“搜山队就是村民们组建的,目的是找到神隐的人,让神隐不再发生。半兵卫老爷子之前应该见过,我们的搜山队就是因为太过深入山里才碰到那队野武士的。”
“听起来有点危险呢。”柏荣挠了挠下巴。
就算他对正吉家的印象不坏,对方的要求也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了。
正吉已经听出他话里拒绝的意味,但还是声音干涩地继续道:“最近上山的人都接二连三的消失了,最初消失的是上游的山民,然后其他地方也有人走失,一年内已经失踪九人了。如果再加上上次遇到野武士死去的人数,那就是十四人,再这样下去,没有足够的人种地,村子里的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
冬天就要到了,苇名还要收税,他们这些农民自己都吃不饱,纳贡后想要养活孩子都困难。尤其是正吉家,他的外甥长吉才四岁,而他和玲的父亲还有玲的丈夫都战死了,能够干活和保护家人的男丁只有他一人。
如果下一次苇名还要开战的话,他肯定也会被征走,家里只剩下玲姐和长吉艰难生存。
没有粮食的话,铁口村的村民们还能进山里找野菜和果子充饥,但如果连山里也不安全,那他们也只能慢慢步入死亡了。
“领主大人的士兵都在苇名轮值,根本派不出人手搜山,所以大家只能自己组织搜山队,希望能够解决神隐的事件,也好把落难者的遗体带回来。”正吉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明没有多用力,但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半兵卫先生,你去不去?”柏荣把禅杖担在肩头问。
落魄浪人拍了拍断刀的刀柄,即使是残刃也依旧泛着寒光:“在下打算去看看,权当做消磨时间好了。”
柏荣呼出一口气:“那我也去看看好了,说起来贫僧真的很不喜欢长期的等待呢,有的时候主动出击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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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荣没有拒绝正吉的请求,一是清楚村民们的难处,二是觉得寻找神隐的幕后黑手没有那么危险....
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柏荣回了正吉家一趟,把从孤影众身上剥来的铠甲给半兵卫穿上了。
半兵卫本来就是不死的附虫者,如果穿上铠甲,基本就很难遇到可以令他丧失行动能力的攻击,有什么事情找他顶过去就可以了,柏荣不觉得队伍里有这么强力的打手还能发生什么意外。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三。
这个三还是正吉刚才无意间告诉他的事。
正是因为这个月高峰家的士兵因为苇名弦一郎的命令都在苇名轮值,所以才没法派人搜山,只能由村民自发组织队伍。如此一来,即使算上招募来的野武士,高峰家的兵力也是史无前例的空虚。
也就是说,只要解决神隐,再打倒残余的野武士,那么这个月剩下的时间里高峰家几乎就是不设防的,更加适合计划的执行。
这种发展的设想合情合理,让柏荣免于了情感道德和自身利益的选择困难。
然而村子人手的欠缺比他想象得还严重一点,到了集合地点后,搜山队伍加上他们也不过八人。
除了正吉和半兵卫两个熟人,搜山队的其他人都是五六十岁的样子,风吹日晒还让他们看起来更老,似乎是因为到了年纪,他们对于在搜山的过程中可能死去也相当无所谓。
唯一年轻的正吉是自己报名的搜山队,因为“不能看着半兵卫老爷子和法师忙碌,自己像懦夫一样躲到后方,他也要保护村子”,这是他的理由。
搜山队中年纪最大的是六十六岁的福太郎。老人进山时准备了驱虫药和足量的火把分给柏荣和正吉他们,其他人都准备齐全,只不过在武器的配置上没有柏荣他们豪华,但几根竹枪一齐列阵也威力不小,如果只是野武士也能应付一下。
正吉向搜山队员们介绍了半兵卫和柏荣的名字,然后就立刻出发了。
“比我早来好几天,结果一样没人认得你。”柏荣笑着道:“半兵卫先生,你是不是从来不和人交流啊?”
半兵卫抱着断刀冷酷道:“彼岸之人没有与他人结缘的必要。”
结果还是把正吉一家当做自己的晚辈了不是么?柏荣看破不说破。
所谓情深难舍,附虫者求死之时,离别的情感将是最大的阻碍。他不禁担忧起自己老死在千岁面前的场景了。
明明上山的路和村庄只隔了一条河,但在他们挤进第一个灌木丛后就完全失去人烟的氛围。他们在森林里稍微安静一点,氛围就会陷入可怖的死寂。似乎除了人类,其他生灵也不敢发声暴露位置,以免引来森林中嗜血的怪物。
在那些树冠遮蔽了阳光的大树间走了没一会儿,柏荣就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能靠老人们利用生活经验辨别方向。
一直到中午,他们才终于发现异样。
“大家快来看,这里有一个死人!”又是正吉冲得最前。
这个小子之所以厚颜请柏荣和半兵卫加入搜山队伍,不是因为自己害怕危险,而是认知到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解决危险,于是才来请外援,他在搜查过程中还是很卖力的。
这种性格特质倒是让柏荣十分欣赏,可惜环境限制了正吉,若是有外力帮助,将来说不定会有了不起的成就。
“死人?在哪儿?”
附近搜查的队员们从周围陆续赶了过来,终于看到在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躺着的死人。
这位死者穿着竹铁混制的黑色胴丸,手甲和足具也配齐了。看起来生前是个武士,手里还捏着油瓶,没点燃的松木火把落在他身前一尺的距离,刀是拔出来的,也沾了血,可以肯定他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战斗。
尸体的死状非常骇人,两腮的皮肉几乎烂光了,下颌被没有完全断开的皮肉吊着垂到胸口,左手被什么东西生生撕下,但搜山队员在附近也没有看到这节断掉的肢体。成群的苍蝇在尸体的面部飞舞,队员们一靠近便四散开来,引起一阵哄乱拍打。
“是野武士吧,内讧了吗?”队伍的首领福太郎眯着眼睛道,他的年纪已经大到五感退化了,扑鼻的腐臭对他来说也只是如清风拂面一般无须在意。
半兵卫走上前蹲下查看伤口,在战场厮杀过的丰富经验让他足够权威。
端详了片刻,他站起身向其他人摇头示意:
“恐怕不是内讧。这种战斗方式不像是人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