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整个扶桑,苇名也是如今最有名的国家。
从历史角度看,它是德川内府统一日本的最后一个敌手,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依旧支撑了二十余年。内府在这片山岭之外建造了大量的关防,似乎除了苇名的军队和垂垂老矣的苇名一心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忌惮。
作为岛屿上唯一还在经受战乱的国家,许多雇佣兵和商人都为了金钱或武士的名分投入此处,为战前的压抑带来些许虚浮的活跃。
只是他们不知道苇名到底潜藏着怎样的恐怖。
蟒蛇全藏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外来雇佣兵,他对苇名一无所知,只想着来赚一笔钱就走。
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至于对于半兵卫不死的现象如此恐惧。
那样深刻的恐惧,说明他不知道苇名最有价值的是什么,高峰家什么秘密也没给他透露,他在这里也生活不久,从来没听说这里有关不死者的传闻。
刚刚从枪口下险死还生的柏荣捕捉到了他的恐惧,在七情六欲面前,他们皆为平等。
看到面对奇怪现象还会害怕的人,柏荣找到了在过去的感觉。
他冷静下来后迅速调整了心态,对于面前的局势有了判断。
“贫僧刚才失态了。现在谈谈我们之间的事好了,高峰比良近如今已死,你也不必再战。失去了雇主没人会给你钱。”
他观察着蟒蛇全藏的表情,不断修正自己的语气,以便适配对方印象中的贵人。
“至于此事,乃是我等苇名众的秘密,本来不可示人。但如果你放下武器,我亦可在弦一郎大人面前记你一功,算作讨逆的侠士,不再计较此事,以你的武艺,若是愿意加入苇名众,事后我们也另有赏赐!”
柏荣捂着伤口夸夸其谈,他赌对方和高峰比良近没有人情干系的纽带,只是金钱交易。
若是不成,他也只有死在这里了。
这个力士的刀法说实话不太行,但仅凭这一身蛮力和体格,天下也少有敌手。
柏荣突然又忍不住笑意,他总觉得对方对自己的优势和自己之前对上其他敌手时拥有的优势是一样的,这个力士的完全就是放大版的自己,而自己在战斗中傲慢了这么多次后又被量更强的力量体重优势碾压了。
果然,一山总比一山高。
真没想到高峰比良近还有这样的外援,如果不是他自己死的早,现在就能享受胜利了。
蟒蛇全藏忌惮地看了一眼半兵卫蠕动的躯体,后退几步收敛了杀意。这个僧人即使身处绝境,但语气里仍有倨傲,这不是一般人能装出来的。
只怕是真的苇名特使。
“那他怎么办?”力士用野太刀指了指半兵卫,红白相间的碎块已经缝合了大半,长脚的黑色蜈蚣抖动着触须爬进爬出,令人不寒而栗。
面对此景,柏荣眼皮都不眨一下:“他不过是我的副手,我替他做担保,他恢复之后不会向你报仇。”
力士低下头思索了没多久便将野太刀收起,他的最终决定是相信对方的身份和承诺:“既然如此,我便不插手了。”
暂时的和平来临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柏荣身上被蟒蛇全藏砍出的伤口还在流血。
“你的伤口......”
“这不重要。”柏荣警惕起来,半兵卫还没有完全活过来,他不敢示之以弱。“等他恢复后我们会处理高峰家的事,在此之前,你先去玄关等着。若是不想要赏赐,离开也无妨。”
蟒蛇全藏拖着刀离开了,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在地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刀痕。
他离开后,柏荣也不敢靠近半兵卫,那只不死虫还在血肉中穿行。
只有等半兵卫醒来才能继续行动了。
幸而高峰的府邸内良久没有其他人赶来,说来也是,像蟒蛇全藏这样的武艺,想要雇佣他,花费恐怕不比雇五个浪人低。
为了保证研究不死的事不外泄,除了家臣之外,雇佣来的人越少越好。
柏荣没有一直守在半兵卫旁边,他回到庭院,从高峰家的仆人尸体上搜到了弹药袋,又清理了火绳枪的枪管方便下一次射击。
没有膛线令这把火枪的有效射程极近,一分钟内最多也就射击三发,这使得它在没有同伴掩护装填的情况下只能充当一次性用品。
柏荣将衣服撕下来一片做成绷带包住伤口止血,然后拿着火枪据守在半兵卫身边,直到这具人形恢复完全。
老人的上半身在地板上蛇昂首一样抬起来,但瞳孔中过了好久才有点神采。上身的衣服几乎被完全斩碎,身上新添的伤疤就像玻璃裂纹。他扭过头,看到了被自己斩杀的高峰比良近,但并没有发现蟒蛇全藏的身影。
“那个力士呢?”他从自己的血泊中捡起了高峰比良近的刀换上,动作迟缓了不少。
“我假装我们是苇名弦一郎的人,并且要拉他入苇名众。”柏荣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走廊:“他现在应该按照我的意思在宅邸门口等着。”
“现在我们也该接收自己的战利品了。”
半兵卫拄着刀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语气里没有期待:“你等我一会儿。”
“你现在还行吗?”柏荣把火枪和弹药袋扔过去:“要不试试这个。”
半兵卫的脚步一顿,弯腰捡起两样物件:“感激不尽。”
“哪里,该这么说的是我。”
要让柏荣亲手杀掉自己刚刚许诺过和平的对象,他还真有点羞愧。
不过在这个时代,雇佣兵不存在无辜的,没有军纪约束他们,所有佣兵都兼职强盗,金钱之外没有忠诚。如果后续他冒充苇名特使的事暴露,事情就更麻烦了。还可能要连累到铁口村。
半兵卫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折返回去杀蟒蛇全藏。
柏荣等了一会,期间听到了一声枪声,声波在建筑物内多次折射后已是十分轻微,但在极端寂静的环境中还算清晰,随后是比枪声更猛烈的撞击声,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停了。
少顷,半兵卫拿着火枪回来了,脸上多了几分疲惫。
柏荣接过火枪,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宅邸里总共三个人,最有威胁的都是半兵卫杀的,他简直没那个脸分钱。
“半兵卫先生,你现在还想死吗?”
“不再想了。”半兵卫停顿了一下,“我已经找到足以为之挥刀的意义了。”
“如此也好。”柏荣不再多说。
他们在高峰家宅邸了搜了一个时辰,没有找到其他人,但也没多少金银。
四十几枚甲银,也就是不到约九十两银子,这就是全部了。
金银都换成了“体面”。
除了衣服、盔甲这些铭刻着高峰家家纹的物件不能拿去变卖,最直观的可变卖的物件倒也挺多。茶叶、酒、丝绸、蜡烛、一些铸铜的吉祥摆件、整套的瓷器茶具和来自大明的优质文房四宝,以及缀有玉石流苏的团扇、如意。
都是些奇货可居的东西,找对了买家能卖出更好的价钱,远比现银价值高。
但两人并没有带上东西立刻离开,他们发现了一件离奇的事——高峰虎道不在宅子里,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没有人!
据半兵卫的推测,他遇到的第一批野武士首领就是高峰虎道,被砍伤后卧病在家。刚才高峰比良近的言辞中也证明了这一点。
就凭高峰虎道随意砍杀自己的领民来看,这个人也是必须死的,双方没有和谈的可能。柏荣和半兵卫杀了他的父亲高峰比良近之后,更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化到不死不休。
柏荣更是十分吃惊。他在苇名城听说高峰虎道在铁口村,他到了铁口村听说高峰虎道在后山森林里的宅邸。现在,他亲自到了高峰家宅邸,高峰虎道居然还是不在。
这人不是被半兵卫老爷子打残了吗?怎么还能越跑越快的?
他未见其人,但是这种神速已经给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映象。
退一步说,即使高峰虎道不在这里,高峰比良近想要研究不死,肯定还有一个专门的实验场所,用来关押村民或者发狂的野兽。但柏荣并没有在宅邸里嗅到熟悉的气味。
“这附近肯定还有去处,我们再找找。”他提议道。
不杀了高峰虎道,他和半兵卫都寝食难安。
半兵卫回忆着这几天闲暇时从村里打听到的消息:“高峰家是凭借矿产起势的家族,此处宅邸就建在矿山的旁边。只是如今这座矿山已经废弃了,因此除了高峰家少有人经过此处。”
柏荣立刻醒悟:“在废弃的矿坑建造试验场和监牢,的确是非常方便。”
若是挖进山体深处还能营建军事营地,取用山泉或地下水。
他们离开宅邸,绕着建筑群落搜寻,在后方的一片竹林里发现了矿场的入口。
推开由厚实木板构成的门扉,不过一门之隔,山体内的空气就是比外面浑浊一些。散碎的石渣在他们进入矿坑的道路上随处都是,再走深一些,到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山壁上竟有点亮的火把照亮,每隔四十步就有一支。
柏荣翕动鼻翼,肯定了他们最初的推测。
不会错的,这里有浓郁的变若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