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阴云遮住太阳。
本就被丫丫叉叉,捂着不透光的密林,更显得阴郁。
山坡一侧,邓字大旗下。
柴进牵着异兽,一头玄色的豹子,俯视着下方。
戴臂甲,兜帽的悍将与他并肩。
而在下方林中则是驻扎起来的青色甲胄的大片道兵。
陆谦,殷天锡带来的部队飞天神兵,密密麻麻,数百人聚拢一起好似一片青色大潮。
“怎么会有高唐州的兵马?”
邓宗弼转头看着柴进,等着一个答复。
“争功?”
柴进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样的解释。
可对方不是傻子,倘若自己真的说出这样的话,就算不被邓宗弼把脑袋拧下来,也没办法给辛都监交代。
想让邓宗弼出力更不可能。
“高唐州的兵,来得比我想得要快……但是要逼退他们。”
柴进这会儿脑袋转得极快,先定调,与此同时,一边说一边观察邓宗弼脸上神色。
见邓宗弼一脸漠然。
“他们要抓的人,正是我要救的。”
柴进伸手一指前方区域又道。
“救人?”
邓宗弼脸皮扯了扯。
“攻破野猪林,战利品我们九成,你们一成。”
邓宗弼不容拒绝说道。
柴进咬了咬牙,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来:“好。”
刘松交代的底,最差劲的结果,底线是拔除金毛犼这颗毒瘤——能够让北面的盐山能够不威胁到柴府,这就是底线。
最初谈判是朝着五五方面谈的。
辛从忠只认七三。
没想到邓宗弼更狠,临时提价,几乎压迫到极限。
“好,痛快,是条汉子。”
邓宗弼点了点头,貌似赞许。
柴进咽喉鼓动道:“那开始吧,凿穿他们。”
邓宗弼瞥了他一眼,“我的兵珍贵着,可不能随随便便丢在这种地方。”
见柴进瞪大的眼睛,邓宗弼一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又道:“不过,你且放心就是,我能逼退他们,打仗嘛,动脑子的。”
……
坚硬的爪子砸入泥地,一小撮儿黑色鬓毛的硕大猎豹,从山坡俯冲而下。
风声呼啸。
玄豹狂吼,吼声此起彼伏。
一头头凶悍的豹子,撞入青色大潮的刀山甲流之中。
以二三十骑玄豹硬撼数百骑兵,竟让宋国的强军,号称飞天神兵的军队,人仰马翻。
“你们是什么人?”
兵马对峙之中,邓宗弼竟是一骑当先发怒质问。
在他的身后尽是狂躁豹骑。
尽管人数不多,却是宛若一支黑色箭矢,扎入了青色兵马大潮的心脏。
豹骑前行直抵主帐跟前。
一直到阵营被冲乱,尘泥滚起,殷天锡这等庸才堪堪反应过来。
殷天锡骑上战马的一刻,凶威凛冽的玄豹顶住披甲罩面的青鬓大马,青鬓大宛不敢上前。
尽管玄豹只有青鬓战马的脖子高,却也引起一场十足的混乱。
而这些飞天神兵,没有被一冲溃散,已经算是强军,可谓是调教得不错。
电光豹骑与寻常兵种不同,属于是东光城,两个正副都监的亲兵。
数量本就不多。
精锐中的精锐。
邓宗弼也只抽调一部分出来。
而山坡一侧则是布置了黑压压一片,张弓搭箭数百精锐。
既然要打野猪林,且是趁此机会击杀金毛犼,掠夺财富金银,邓宗弼也是做足准备,麾下带出三四百人来,奔袭数百里,这算作东光城最大的诚意。
“你又是谁?”
殷天锡愤怒问道。
他见邓宗弼这些人制式装备精良无比,已经揣测到对方是朝廷的军队,不过,故意这样一问,也好掂量对方的背景。
“我乃沧州兵马都监——邓宗弼。尔等到底是属于哪一支?若是说不出个好歹来,莫是怪某家的刀不锋利!”
邓宗弼厉声说道。
沧州北部常年厮杀,邓宗弼身上自有煞气威严,远非是殷天锡这等仗着高廉之势,作威作福的狗腿子能比。
明明是一支雄兵,此刻却无人上前搭话。
飞天神兵中带队的几个军头,不住安抚马匹,冷冽的空气中只有马儿躁动的响鼻声。
咕嘟。
殷天锡吞咽了一口唾沫道:“吾乃是……”
甫一张口,殷天锡声音不由得就是一顿。
他具体是个什么身份?无官无职。
尽管挂着一半兵符,可那是高廉给他的。
“你是什么?”
邓宗弼问候声音变得更为凶恶。
殷天锡眼珠子一转道:“我是高唐州飞天神兵的监军,我姐夫是高唐知府——高廉。大兄是如今的太尉高俅。而你们沧州的太守高源,亦是我亲族兄弟。”
邓宗弼闻言,心道:“果然是捅了耗子窝了。”
“哼。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邓宗弼冷笑说道,眉宇间露出一丝厌恶,“你既是监军,那我问你,领兵者又是何人?”
“他叫陆谦,乃是太尉府邸上虞侯。为了缉拿凶犯,如今入谷去了。”
殷天锡苦笑说道,心头同样是痛骂陆谦不济事,去了这般久,却还不知道回来。
“那贼厮却是害得我平白丢了个好大脸面。”
殷天锡心头怒斥道。
“今日得见将军,军威摄魂,那些跳梁小丑般的凶徒,必定感威德所降。”
殷天锡脸上挤出笑容,拿平常屡用不爽在高廉面前的拍马手段,拍起了邓宗弼的马屁。
岂料……
邓宗弼根本不吃这套。
“你们是高唐州的兵,怎么会跑到我沧州地盘来,莫非是欺我沧州无人!况且,领兵主将都不在……”
邓宗弼戏谑说道。
声音一顿。
“放下兵器!下马。”
邓宗弼一声令下,目露凶光,“不尊令者,斩!”
他所率不过二三十头电光豹骑,却逼得一众飞天神兵不住后退。
这些兵马平日在高廉麾下也横行霸道惯了,如何听得这个,邓宗弼话一落音,上百道黑洞洞的火筒就瞄了上前。
邓宗弼舔了舔嘴唇一副就要大开杀戒模样。
“放下兵器,下马!退后!快退!”
殷天锡不得不说道,一只手高举半块虎符。
在一众道兵眼中,邓宗弼身上的真气肆意喷薄,形成一头挥舞利爪的狂暴黑熊,呼之欲出!
本来未必不可一战的飞天神兵,在双重压迫下,响起一阵零零散散刀兵落地之声。
见此一幕。
邓宗弼嘴唇不由地一勾,可谓是兵不刃血拿下一支凶悍部队。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正是这样的道理。
但凡是陆谦在此,也不会让局面搞得这样狼狈。
当然,此刻的殷天锡心中却是恨极了陆谦,恨不得把人给扒皮抽骨。
而对于前往野猪林,寻求金毛犼帮助的陆谦,陆虞候当然是全然不知外面的事情。
……
“我来!”
第三场恶斗出战的依旧是金毛犼麾下,不过区别于第一场的是,这一次出马的乃是虎翼山势力,并且为虎翼山的首领——拔山熊赵富。
赵富怒吼一声之后,登上擂台。
此人骨架极大,手长脚长,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绸缎长袍子,遮一遮干涸的血肉。
他袖口极为宽大走起路来漏风。
再一瞧面相,瘦脱出骨相的赵富显得尤为凶恶。
而另一个出场的人,又一次让李吉猜错。
他本以为会摇到自己,没想到的是——竟然是祝老太公身后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
此人脸色哑白,病怏怏的,皮肤微微泛黄。
凤眼朝天,细数下颌有几根髭髯。
一双手臂好似有一抹无法褪去的血腥气萦绕。
尤其是,此人穿着右衽的半臂,露出大半个肩膀,一身蓝靛色花绣,可谓是十足地醒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得罪了。”
刺绣汉子拱手一抱刀说道。
“咿?”
李吉目光一凝,发现一个妙处。
那就是此人手中之刀,刀背竟是密密麻麻的锯齿,参差不齐,显得十足的凶恶。
“某家赵富,人送外号——拔山熊,手上不杀无名之辈,你且传个名来,也好给你亲友留个念想。”
赵富一拍胸脯豪气凌云地说。
“我乃蓟州人士,姓杨名雄,没什么绰号。(蓟州,宋辽金三国边界),早年在两院充任押狱且兼任市曹刽子手。如今受祝老爷恩待,特来一会天下豪杰。”
杨雄祖上说是关索后人,外号病关索。具体是不是关索后人,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不过却也一直当真的算,且也以此为荣。
只是眼下竟已投匪又是这等地界,如何能报出先祖名讳,辱没先人。
杨雄手中的冷艳锯齿刀,就是祖上大有来头的最好凭证。
“尽管没甚绰号,你倒也是英雄好汉一条,与你交手俺不吃亏。”
赵富有意为杨雄抬名头道。
杨雄闻听此言,也不由得认为此人是条好汉。
“可惜今日与他相撞上,不然,兴许能成为朋友。”
杨雄心中闪过念头。
比起前面两场。
要么是杀意炽烈,要么是谋划算计。
第三场的场面显然和善许多,以至于,李吉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他就搞不懂杨雄怎么就与祝家庄搅和在一起?
另外。
此人是杨雄的话,那祝老太公身边另外一人,好似被一斧头劈石,砍出来的冷峻汉子,莫非就是拼命三郎石秀?
天罡地煞一百单八将中杨雄与石秀可都是位列天罡的存在。
这两人没道理会折在这种地方。
在李吉看来结局早已注定。
杨雄握刀,自有一股凶戾暴虐之气,刀势既凶且恶。
与李吉翩跹如游龙的斩刀比较。
杨雄的刀更注重单刀斩击的威力。
每一刀挥出都伴随犀利的鬼哭狼嚎尖锐声音。
与此同时。
一颗凶恶狰狞的蓝眼鬼头,从杨雄胸膛飞出,狠狠咬向赵富的肩膀。
恶鬼的头颅,本是咬向赵富的脑袋,兴许是杨雄的控制偏离原本位置三分。
隔老远。
李吉都能闻到一股恶臭的气息,也就是说,这颗鬼头并非幻术这般简单。
而是一种更为诡异绝伦的术法。
咔咔咔。
赵富袖袍下飞出的铁环竟然与鬼头撞上,靛蓝鬼头的森白牙齿,狠狠咬住布满真气的铁环,令人齿酸的声音响起。
吼!
音波荡涤。
赵富狂啸一声,一头黑色暴熊从胸膛钻出。
他竟在此刻燃烧起本相来,狂暴的黑熊挥舞巨大的爪牙,扑杀向杨雄。
“斩鬼·鬼吃鬼之鬼流十一式!”
杨雄暴喝一声,花里胡哨的名字,却是让金毛犼再度捏碎一块杯子。
而李吉也是在这一刻瞳孔放大,分不清是术,是法的刀技。
李吉自诩倘若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刀法,绝对难以找出破解的法子。
杨雄握住刀的手骤然抓紧,刀气纵横。
其本身不过是武道第二境层次。
可这一击,几乎达到念头关强者的程度,比起李吉的游龙亦不逊色。
冷艳锯齿刀投掷出去,打转飞出。
与此同时。
一头头的恶鬼竟然从赵富的身上钻出。
没错!就是从赵富的身上钻出,凭空出现的恶鬼,挥舞爪牙狠狠撕扯赵富的血肉。
宽大的黑色丝绸,紧贴骨头的皮肤,头发,锁手,锁脚,掏裆,挖心……但凡是能够想象到的,恶鬼恨不得统统在赵富身上演一遍。
“啊啊啊!”
空中响起凄厉的惨叫,没片刻,赵富就头重脚轻就要向后栽倒。
那头恐怖的黑熊也若隐若现好似即将崩溃。
在赵富的身上,则是一道又一道锯齿状的伤口,血涌如泉。
其中一头蓝色恶鬼头颅,咆哮着飞回杨雄的手上。
李吉等定睛一看,那一颗凶威凛凛的鬼头,却是又变成了冷艳锯齿刀。
“原来如此。”
李吉隐隐猜测到杨雄一部分手段,施展出来的鬼头,一部分是幻象,一部分是真气凝结。
可真正杀伤力十足,依旧是抛出去的冷艳锯齿刀。
未来杨雄如果能踏入第三关,成为念头强者,那些万千颗恶鬼头颅兴许会彻底凝结为实物。
不过眼下,虚虚实实,却也只是打得人眼花缭乱。
再加上来了一个出其不意,如此手段,非常容易就能奠定胜局。
“有东西啊,这个家伙。”
李吉点评道。
杨雄身上一股浓郁到化散不开的血腥气,也是出于此法术。
他早年身为刽子手,经手人头无数。
再加上后来在监狱深处学到一门秘法。
且与自身的家族武学功法一结合,才有如今这般诡秘绝伦的造诣。
只是……
杨雄本事虽盛,可心底却是蕴藏一抹慈悲,这正是杨雄没有被鬼物迷惑心智的根本原因。
见赵富受伤摇摇欲坠,杨雄就没再上前补刀,反倒是一步前蹬,踹出一脚。
他打算把赵富踢出擂台。
正是此时。
吼!
本来崩溃的黑熊竟然再度凝实,一声恐怖咆哮!
直接让在此众人心头没由来地一阵发紧。
血液都快流失一半的赵富竟然还不死心地挣扎。
“这可是生死斗赛场啊。”
李吉忍不住说了一声。
“上台就要有死的觉悟,不能退,不能让。”
田虎也忍不住评价一句,心底为杨雄惋惜。
“慈悲啊,慈悲。阿弥陀佛。”
邓元觉叹息一口气,他倒是觉得眼前杨雄无比对胃口,可以作为——杀生手段行护生之事的首要人选。
只是……
不知杨雄能不能逃过眼下劫难。
凝实的暴熊飞扑,一口咬下,杨雄的左臂膀,齐根而断,喷涌的鲜血,血洒当场。
“哥哥!!!”
石秀狂吼,飞奔就欲踏上擂台。
下一刻。
轰!
杨雄怒目圆睁,右手刀力道吞吐,刀锋一转,冷艳锯齿刀旋转,割下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六阳魁首。
冲天飞起。
赵富的无头尸骸,轰然倒下,倒下时,体内都没有太多的鲜血流出……杨雄抱住断臂的伤口,怔怔不语,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无血色。
石秀健步登上擂台,把杨雄抱下去止血。
“祝老太公,你的人不对劲啊,没个规矩。”
金毛犼阴沉着脸说道,连续几场,丢的可都是白花花银子,心情能好起来才怪。
此刻金毛犼指责的自然是石秀。
“那要不然此局作和,怎样?”
祝老太公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高手,无论怎么算,这一局都应该是杨雄赢了才对,如果仅仅是因为石秀上去救人就乱来,那才是没个规矩。
李吉正想搭腔。
谁知……
金毛犼直接言道:“赢了就是赢了,本府主不至于输不起一场比赛。只不过……”
话锋顿时就是一转,“第四场,轮盘就只摇一次。既上擂台就要分出生死,其中一个对阵的人,就算作刚才那位舍身救人的小兄弟好了。”金毛犼命令道,语气不容反抗。
“如此倒也简单,那就让秀哥儿上场。”
祝老太公顿了顿拐杖说道。
生死局啊,生死局。
残酷。
暴戾且冰冷。
岂能是人说退就退,说让就让,说慈悲就慈悲。
你去怜悯对手?
可对手会怜悯你吗?
在这里,只能是活人怜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