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公子且先在此安心住下,待我家殿下闲暇时,自可相见。”侍女面上浮着浅浅笑意,挑不出半分错处。
谢照乘环顾四周,顺着半开的轩窗向外望去,便瞧见中庭那一棵葳蕤梅树,偏头问道:“魔君殿下,很喜欢梅花么?”
侍女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回他的疑问,转而道:“近午时分,是人间餐食时刻,后厨备了些菜肴,公子不如品尝一二?”
林疏桐怀里的汤圆立刻警惕抬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去拒绝,林疏桐刚要开口,谢照乘就已经颔首,逼回了他的话。
“那请公子稍等片刻。”
侍女稍稍欠身,轻步离开。
汤圆一望不见她的背影,就出声抱怨道:“君上真是心宽,到底身处九幽,怎能随意吃他们的东西?”www.
“你也知道是在别人屋檐下,九幽若想对我们不利,哪里需要下毒?”
谢照乘揉了揉它的脑袋,抬眸望向林疏桐,“瞧你自入九幽伊始便心神不宁的模样,是怎么了?”
林疏桐将汤圆放在桌案上,由着它自己去玩,他抿了抿唇,道:“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说不清楚。”
“那就有些奇怪了,”谢照乘摸了摸下巴,续道:“我记得,你从前身上是有些魔气的,或许同九幽有什么关系?”buwu.org 梦幻小说网
林疏桐抬袖,有些烦闷地敲了敲脑袋,“我倒也想知道,只是从前的事,怎样都想不起来……”
那些该刻骨铭心的记忆,仿佛是被锁进了一间杂物屋,找不到钥匙,便永远无法打开。
谢照乘去时,自其中逃出的碎片,似乎只是为了折磨他而存在,至于前因后果,他是半分也没摸清。
正说着,两人的神识敏锐捕捉到一段少女们的笑语。
“实在奇怪,按理说,凌云台来使应当是修为精深的,决计不能连承光境都未到,如何还需要进食?”
她刚说罢,就有声音接过,“殿下那样的修为,偶尔也是会用些东西的,这有什么奇怪的?”
议论还未开始,便被人截断:“有这样的时间闲聊,不如多去做些事情,殿下留你们在此,可不是让人碎嘴的。”
林疏桐不自觉侧脸去看谢照乘,这确实是他异于常人的习惯,多数修士至承光境便不再沾五谷,谢照乘却还如凡人般,不缺一日三餐。
这安排是有心,还是无意?
果然不过半盏茶工夫,侍女们就有序行入室中,各式佳肴摆上桌案,元宵馋得眼睛都黏在其间。
林疏桐一眼扫过去,花样虽多,却未曾出现谢照乘这挑剔家伙厌恶的食物,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
“只呆在室内未免太过无趣,不知餐食过后,我能否在修明殿中走上一走?”谢照乘含笑同主事侍女如是道。
那侍女则回道:“公子是客人,当然可以,若有何不许外人进出的场所,自会有人提醒。”
谢照乘轻轻颔首,侍女见他没有别的疑问,便福身退去了。
青年极自然地落座,瞧林疏桐仍站在原处不动,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挑眉道:“不坐么?”
林疏桐望了眼中庭那如火的梅树,强压了纷乱心绪,在桌案旁坐下。
两人刚落筷,即刻有侍女入室清理残炙,显然林疏桐与谢照乘是一直为九幽所监视着的。
谢照乘歪过脑袋:“要出去走一走么?”
林疏桐方要应声,腰间悬的玉佩便有几道灵光撞入,他神念扫过后苦笑一下,正纠结间,谢照乘就道:“你忙你的事情吧,我一个人走一走。”
“也好。”
林疏桐抬袖拎过元宵,塞进谢照乘怀里,点了点它的鼻尖:“看好你家君上,叫他不要乱跑,最迟酉时便须回来。”
元宵白他一眼,谢照乘觉得好笑,“还未如何,这就管上行程了?”
“总之早些回来,瞧不见你,终归是有些担心。”林疏桐没同谢照乘争辩,只是拢了拢他身上的狐裘。
谢照乘瞧见林疏桐的模样,也不再嬉皮笑脸,伸手按下元宵的脑袋,仰头于他右颊上轻轻一啄,道:“我很快就回来。”
还坐在案边的汤圆,捏着的灵果啪嗒掉在了桌上。
谢照乘轻咳两声,抱着元宵逃一般离开房间,走出老远后方好上些许,哪知怀里的兔子淡定啃了口萝卜。
“君上不必遮元宵眼睛的,您和林疏桐该做的不该做的,元宵话本里都见过了……”
谢照乘脚下一个趔趄,没等元宵说完话,便捂住了它的嘴,以免这家伙再语出惊人。:筆瞇樓
待松开手,元宵便分外安生了,探头张望四下,道:“九幽应当不止这一座城池吧?”
“自然是远不止的。”
谢照乘揉揉它的小脑袋,和声细语:“六百年前,九幽十八城还屹立于北海,独成一方天地,但不知是何缘由,在一夕间销声匿迹。”
“当年甚至有人猜测九幽为天所谴,族灭城毁,但九幽与人灵二族共生,人灵不亡,九幽不灭,这说法当然是无稽之谈。”
元宵鼓着腮帮子,重重点头。
“九幽决定重出北海,这未竟的城池就应当只是九幽第一城。”
谢照乘稍顿片刻,道:“也不知道九幽失踪这许多年,究竟是在做什么,又到底藏于何处。”
元宵边听他说话,边美滋滋啃着自己珍爱的胡萝卜,听到此处正要发表看法时,忽地闻见一阵异香。
怀里的雪团子突然毛发都炸了起来,谢照乘意识到不对,低头要去察看元宵的情况,元宵却扑腾着四肢挣开他,拣了个方位嗖地飞窜出去。
于乱中谢照乘只瞧见元宵红瞳圆睁,其中满是难驯的野性。
到底是养到大的团子,谢照乘不假思索就提衣追了过去,无意行入片芳菲梅林中。
他正是身体极差的时候,这样剧烈的行动即刻就逼花了视野,谢照乘不得不放弃奔跑,缓步往梅花深处走。
朦胧花影里,谢照乘仿佛听谁笑了声,淡淡开口道:“哪来的兔子?若是没有主人,便替后厨添一份食材好了。”
“麻辣兔头就不错,你说是不是?身子再做一份手撕烤兔,还能有冷吃兔肝,夜里下酒正绝妙……”
那人声色冷冽,竟要比梅梢寒雪还要凉上三分。
谢照乘一惊,急急要开口,喉间却翻涌上股腥甜,他下意识扶住身旁的梅树,猛然咳嗽起来。
下一息,就有兔子大哭起来:“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君上救我!我不要变成麻辣兔头!”
“等等!”
谢照乘强撑着身体,转出梅树,视野终于得了些许清明,他抬眼就见一玄衣青年正提溜着他的雪团子。
元宵炸起的毛发还没恢复,小小的身躯在那人手中不住颤抖,哭得一抽一抽的,分明害怕极了,望见他更是涕泗横流。
“君上!我不要被吃!”
谢照乘有心与那玄衣青年好生商量,同他目光交汇时,却陡然心神剧震,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何时成了乐师指下那几根震颤的琴弦,葱白似的指尖捻拨,一历三折,声如撕帛,要将他也一并扯断。
心神巨撼之下,谢照乘不受控制地后退三步,背脊狠狠撞在梅树主干上,却还不及他胸口下一半的痛楚。
那样狭小的空间,却有人不住往里塞填棉絮,即便满满当当再无空间也不肯停手,甚至还倾倒进滚烫的沸水,浇出一片皮开肉绽。www.
胀疼要自内里将这一颗心脏撕裂开,把饱蘸鲜血的心事亮与人瞧。
谢照乘呼吸一滞,盯着那玄衣青年,自那汹涌的痛意中摸清了来处。
是通感。
他的喜怒哀乐,于这一刻也全部递与了自己,自己感受到的,也正是他此时所感受的。
眼前忽有什么飞过,谢照乘不自觉抬首,天色不知何时暗将下来,黄云千里,北风吹雁,簌簌声不绝于耳,急雪纷纷扬扬。
失神不过瞬间,谢照乘就反应过来。
并非是天降急雪,而是……
他在下雪。
那青年松手丢下元宵,转身闷头就走,谢照乘想喊住他,还未开口,这人就已经不见了身影。
“君上!”
元宵含泪扑进他怀中,谢照乘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轻声叹道:“又不是在梅林,你怎么能乱跑?”
“不是乱跑……”元宵抽噎着抓着他衣襟,断断续续道:“我嗅见一股味道,不由自主就向这边冲了……”
谢照乘边安慰它边向外走,不曾察觉到重重梅影后,有目缚白绫的青年轻笑着吹灭手中燃香。
来途与归路并非一条,谢照乘离开时方发觉这梅林是有人守着的,他略一沉吟,上前问道:“请问除我外,还有谁出梅林了?”
那魔族侍卫斜他一眼,道:“除却你便没有旁人了,我还想问一问你,是自何处入的梅林呢!”
谢照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随意敷衍了两句,抱着元宵怏怏行向他处,始终对那玄衣青年难以释怀。
他还在思索,处理完事务的林疏桐就迎面而来,谢照乘望见他有些错愕:“你怎的来了?”
林疏桐牵过他的手,垂眸道:“想你了,便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