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祥衣衫偻烂皮破肉绽的站在孔家大院门前时,刘汉山正在给孔春生喂药。孔春生八十四岁,临近大限门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过了春一直躺在床上,身体如熬干的油灯枯捻,纤细如丝的活着。
“张书记,怎么弄成这样?”
“别提了。路上遇到灾民,把我的马杀了,枪和值钱的东西抢走了。不是遇到日本人,我也被他们煮肉吃了。”
刘汉山心里偷笑:“平日在自己人面前高人一等,碰到一股饥民就狼狈成这样。人总是在熟悉的圈子里牛逼,出了这个圈子,啥也不是。”
张德祥是来筹粮的。大饥荒不光是民众没吃的,部队也断粮断供。从三月份开始,八路军各部队实行定量供应,一天改成两顿饭。兵们为了填饱肚子,啥事儿都敢干。离队溜号,盗抢街道,甚至用枪支弹药换吃的。国民党军队如此,日本人也如此,甚至驻军附近有了黑市,这让当地的老抬户家发了不少横财。张德祥说:“汉山弟,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就是头拱地也得给我筹到粮食。不然,鬼子打不走,部队也散伙了。”
刘汉山不语,他在权衡该不该给,给多少。刘汉山有粮食库存,以备荒灾不时之需。去年侯宽带日本人把家里库存的粮食抢走,他让邵大个从湖北购买三万多斤大米,储藏到黄河滩上一个秘密地洞里。
“粮食有,关键是怎么运到解放区。”刘汉山担心不是多余的。现在粮食是硬通货,比命都珍贵。八路军来的人少了,运粮途中会被饥民哄抢,老抬劫道。大部队出动,会引起日本人和国民党军队的猜疑而引发大的战斗。毕竟,几支部队都在找吃的,有这么多粮食,哪还不拼命。人死了不少,粮食运不到部队,吃不到战士嘴里,不要说功劳,不让你上军事法庭算便宜你。
张德祥担心的也是这个。
刘汉山提议,干脆扯虎皮狐假虎威。到县城找日本人借汽车,他们有两辆卡车,连续跑几趟大功告成。张德祥一拍大腿叫好,让刘汉山明天去县城,找那个日本班长原田志乃借车。
刘汉山和张德祥一起走进日本人住的小院落,三个日本人和刘汉山是熟人,不住点头。原田志乃和爱田美莎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麻宫淳子和荒井美穗子也有了一个女儿。倒是秋津真白还是钻石王老五。听说他有个女朋友,一直两地书缠绵,只等回到日本和心爱的姑娘成家立业。
爱田和荒井对刘汉山的喜爱不言自表。看到刘汉山进来,踮着小脚如抢食的母鸡,蹬蹬凑上来鞠躬施礼。嘴里呢喃燕语般问候:“汉山君,你辛苦了。”
刘汉山有点不好意思,特别是在这两个日本女人面前,拘谨腼腆放不开。对于两个日本女人的问安,刘汉山只是频频点头,算是回应。“爱田,你家原田先生在不在?”
原田正在屋里吃饭。这个时候不是饭点,他早上带队巡逻刚回家,肚子饿得如青蛙乱叫。刘汉山看到,原田吃的是高粱窝头就萝卜咸菜。爱田在孔家大院期间,学会不少中国饭的做法,蒸馒头贴锅饼团窝头,像模像样,今天都发挥了作用。
原田对刘汉山这个媒人还是感恩的,看到刘汉山,一番嘿哈的鞠躬点头让刘汉山不知所措。
“张先生的父亲和母亲先后病故,要运到山东下葬。你知道,下葬根本找不到年轻人抬棺材,只能用车。”
张德祥借孔留根一身绸缎大褂穿,头发用水抿了,油光滑亮,狗舔了一般,倒有几分财主的神态。
“他,什么的干活儿?”原田狐疑地看着张德祥。
刘汉山倒没有怕意,只要不动枪械,他和张德祥赤手空拳对付三个日本兵,根本就不是问题。
“他是八路军兰封县委书记张德祥,他价值两千大洋。”刘汉山打趣。
原田立即后退半步,想找武器。刘汉山堵住他的退路,道:“原田先生,我们好说好商量。”
他用手指着门外,拍了两下巴掌,邵大个和刘汉水背着两袋大米走进院子。他们把米面放进屋里,刘汉山道:“大米,二百斤。外面还有一百斤白面,是这两天用车的费用。”
原田看到大米白面,脸上多云转晴。爱田和其他几个日本人也凑过来,孩子般的嬉笑。
原田把他们轰走了,对刘汉山说:“我很同情张先生的不幸遭遇。天下人最大的痛苦是父母亲的驾鹤西游,去天堂安享太平,愿您节哀顺变。”
他悄声对刘汉山说:“车,我不能答应借给你。不过,明天麻宫和秋津要去黄河岸边拉马草,估计一天时间回不来。”
张德祥还没有咂摸过味来,刘汉山拉着他的衣袖就走,而后对爱田不住的感解,告别出来。
日本人真守时,车按时送到,还另外带两桶汽油。张德祥昨天夜里紧急调来两名会开车的战士,把车开进黄河滩。
大米存放在坝头黑龙潭河堤的一个洞里。这里四周荒无人烟,很少有人走到这里。汽车连续运送三趟安然无事,到第四趟,在与山东曹县交界处被胡萝头的队伍截住了。
张德祥到孔家大院那天,他和刘汉山商量借车运粮的事儿,被槽头陈听到了。徐金凤嫁到孔家没几天,槽头陈早就被胡萝头发展成眼线,孔家大院的事儿,胡萝头掌握得很详细。待刘汉山和张德祥进城,槽头陈就去胡萝头处报了信。让胡萝头想不到的是,刘汉山竟然借到日本军车运粮,他还在马路上盯着马车人龙呢。当他明白过来,几万斤大米已经运个八八九九,只剩扫尾的活儿了。
卡车上只有两名穿着日本士兵服装的八路军战士,胡萝头七八十名老抬团团围住。看到是满车的大米,胡萝头以为发了横财,得意的狂笑。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队日本人。看到有土匪老抬劫持军车,迅速摆出战斗队形,朝胡萝头开枪打炮。双方激战,各有死伤。胡萝头的队伍不是正规军,吃亏较大。胡萝头眼看顶不住了,也顾不上大米白面了,先顾明要紧,看日本人喘口气的功夫,组织部队撤退。
张德祥带着一队人马,一直在后面暗中保护粮食。前面枪声一响,知道卡车和粮食遭到抢劫。他想到是老抬,没想到是日本人。张德祥一看是中日双方部队开展,毫不犹豫地站在老抬一边。中国人多势众,日本人有点吃力,急忙调集附近部队增援。张德祥看到是胡萝头的队伍,弄清了这场战斗的原因,知道帮错了人。又不能反过来帮日本人打中国人。尽管老抬是土匪,不干多少好事儿,毕竟他们是中国人,自己的同胞。张德祥曾说:“肛门是臭肉,也不能割掉喂狗。”他一面派人去解放区请求派部队增援,组织部队掩护,把粮食运走。
增援部队一到,又打个天昏地暗。这里是大平原,既没有制高点,也没有可攻取的战略目标,只是双方你一枪我一炮的打来打去,就像喝酒没菜吃,辣嘴不解馋,打着打着双方感到没有意思了。天黑的时候,部队悄然撤离,一切恢复平静。
日本人借车给八路军运粮食这事儿,许多人始终不相信,要知道双方是死敌,是对手,怎么能帮助对方,这不是养虎为患吗。日本人不是电影中那样只会烧杀抢掠的凶狠角色,也有一些懂事理的人,作出一些常人做的事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能填饱肚子,日本人屈服软当孙子都干。
原田志乃能在兰封县安然生活五年多,当地几只武装没有收拾他们,这和原田圆滑周到有关,他们知道入乡随俗,自己不做或不直接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有关。九十年代末,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念叨日本人的好。日本人在时,县城就没有流氓小混混闹事儿,土匪老抬也不敢到县城抢劫绑票,老百姓倒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他们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安生日子,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